霍娇庆幸来时穿了最得体的衣裳,在贵妇面前才好不露怯。
“二夫人尝尝,”她让平安打开食盒:“这是我从汴京带来的厨子,刚出锅的点心。”
这点心形如春卷,薄皮透粉。
“这是什么,尚未见过。”
霍娇笑道:“这是前朝名点,名叫樱桃毕罗。我家厨子喜好弄些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
兰二夫人笑道道:“到底是京城来的,带我长见识了。”
两人边吃边聊,霍娇发现,这二夫人不仅对自家生意一无所知,连府里中馈也放手交给五夫人了。
“钱财不都是身外物么,”兰二夫人道:“我只想儿女平安,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享受。”
霍娇勉强应和着,不多时外面女使又道:“大郎君回来了。”
还未说完,兰琨便大步进来,发现母亲有客,愣住一瞬,赶忙摆手要出去:“不好意思,我不晓得母亲这里有别家娘子……”
兰二夫人知他误会:“回来回来,这位是霍娘子,高家纸行的东家之一,也是位在京官员的家眷。听弟妹说,也是她那边的大主顾,来我们府上暂住一段时日,你也来认识认识。”
霍娇起身行了礼:“见过大郎君。”
兰琨不知怎么就脸红了:“见过娘子。”
他带了一点炫耀:“我刚从阿耶那边来,他正在铺子里,同新任知州说话。”
兰二夫人道:“新知州是个什么人?”
兰琨道:“只知他姓谢,才二十出头。听说是边疆贬谪过来的,身高腿长,样貌可以说是人中龙凤了。跟着几个好威武的带刀侍卫,哇,不会是什么小将军吧。”
兰二夫人面露欣慰:“能与新任知州交好,我就放心了。你也要各方多走动,切记和气生财。”
兰琨吃饼子似的吞下两个樱桃毕罗,笑道:“娘亲可放心,兰珩哥哥那里,我也交好着的。他也一直照拂我。”
兰二夫人点头:“你是你,你爹是你爹。唉,珩儿小时候多可爱啊,倔得像头驴,却又单纯正直。越长越大,我倒看不懂他了。”
霍娇在旁哭笑不得,这也算得夸赞吗?
兰二夫人又道:“让霍娘子看笑话了,我们家里人多,情况复杂。兰家在京城的,是我大姑姐。我们很多年前便已分家,长子偶尔过来走动,他们门庭蒸蒸日上,还攀上皇亲。我们不在乎,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但我夫君一直较劲。”
霍娇刮掉浮沫:“我听说过一些。不过豪门望族,各自安好,总好过合不来却硬凑在一处,日日过得憋屈。”
吃完了点心,霍娇要出门去转转,兰二夫人便让兰琨去送送她。
霍娇与他一起往外走,闲聊道:“汴京生意其实不那么好做,我一直想做河中路的生意,听说二伯的生意做的远,不知可有那边的人脉。”
兰琨思忖道:“好像有听说……”
二人步子停下,兰琨道:“啊,前面是我爹爹,咱们打个招呼吧。”
远处的假山后,只露出一片青灰色的衣角,霍娇盯着那块布料走了神。
是谢衡之。
“霍娘子,你怎么啦?”见她没有跟上来,兰琨提醒道。
他声音大,惹得同行的丫头婆子侧目。
霍娇只好忍着想逃的冲动,硬着头皮跟着兰琨一起越过月亮门,走向花石山附近的兰羡。
谢衡之正斟酌着词儿盘问兰羡。
他这张脸,不笑时便有凶相,看去极不好相与。
兰羡被他敲打几句,额上都挂着汗珠,后背洇湿大片。
“阿耶,谢知州,你们也在啊!”
谢衡之闻声侧目,眉梢一挑,目光若有似无略过霍娇,又转回兰羡:“令郎倒是养得不错。”
兰羡摸不透他话中是否有话,只能低声下气应声。
偏兰琨还傻呵呵地热情:“阿耶,这是霍娘子,五夫人那边的主顾。”
说罢他如同给霍娇机会亮相一般,还退了半步。
兰羡和谢衡之只能一起看过来。
霍娇一阵头晕目眩地窒息,在两人目光下颔首致意:“兰二官人,谢,谢知州。”
说完她一抬头,竟看到众目睽睽之下,谢衡之一双凤眼,直勾勾挂在她脸上,像要将她看个对穿。
霍娇难为情地别开眼,颔首从一旁出去了。
平安和小林对了个眼色,都在忍笑。
晚上打算歇下了,夜风凉爽,霍娇洗完澡,躺在何九不知从哪翻出来的旧摇椅上。
她越想越气。
明明是谢衡之亏欠她才对,为何每次碰面,心虚不敢直面的反倒是她。
就因为她偷了他几本书吗?
这书现在属于兰家,兰家掌管中馈的五夫人已经发了话,这书全送她了。
这没道理成为她的污点。更不应让她在谢衡之面前抬不起头。
平安看出她有心思,不断说些逗趣儿的话给她听。
霍娇一个字没听进去。她眉头紧皱,忽然道:“我要支棱起来。”
“嗯,娘子要支棱……”平安没说完,忽然轻轻惊呼了一声。
谢衡之低垂着眉眼的从院墙边一颗榕树后走来,如入自家后院,步子不疾不徐。
“你从哪儿进来的?”霍娇从摇椅上站起来。
“我居此多年,”谢衡之道:“想进来,很容易。”
他给平安使了个眼色,让她迅速带着众人离开。
与对方的自在相比,霍娇明显局促。
且她在短暂的局促中,猛然明白自己心虚气短的缘由。
谢衡之是个大骗子,而她并不怪他。
不仅不怪他,还心疼他遇人不淑,觉得他是这世上最惨的人。
她应当像憎恨兰珩一样,对他的所作所为咬牙切齿才对。
谢衡之小心观察着霍娇的神色,慢慢走过去。他越过一切,问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你手受伤了吗?”
第44章 亏欠 一巴掌还让他爽到了。
趁霍娇还在发怔, 谢衡之捏着她手腕去查看,却见五指完整,未见什么创口。
被纸划破哪里算得受伤, 他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让她觉得他在顾左右而言他。
霍娇没有给他好脸色:“没有的事。”
谢衡之想着那日画卷背面的脏污,和画卷上的血迹, 怕霍娇难为情, 决定先不提。
他弯下腰, 蹲在她面前:“抱歉, 我看到兰珩的伤,以为你们有冲突……”
霍娇扁扁嘴:“那的确是我打的。”
谢衡之喉头梗阻, 心中醋意翻腾, 怕吓到她, 只能压抑着声音问:“他是不是对你……”
那个血色的晚上,她说不清兰珩究竟是想要说服他自己, 还是为了打动霍娇。
但这都不重要, 她平静地回忆道:“我打他是因为,他居然问我, 我救你是不是因为将你当做他。”
她嘴唇发抖:“我和阿耶那十几年简直是瞎了眼,我爹常说他知道感恩, 懂事嘴甜,是个好孩子。我现在都在想要怎么告诉他真相,他若知道, 一定要伤心死——他怎么有脸问出这个问题?那时候觉得太荒唐了,脑子一热,摸到一枚纸镇,就砸上去了, ”
说话间,她发现谢衡之脸上痛苦的神色稍缓。是因为什么,自不必多说。
这略微得逞的幸灾乐祸,让霍娇心里极度不快:“你也没好到哪去,你这个大骗子!”
谢衡之点头,轻声哄她:“是我不好,我是骗子。”
他随手摸了快腰牌,塞到霍娇手里:“你也打我,出出气。”
这腰牌沉甸甸的,足有巴掌那么大。霍娇摸到上面盘旋的龙纹,被烫到一般缩回手:“打伤兰珩,我最多算是商户斗殴。把你一个朝廷命官砸伤了,我命不要了吗。”
谢衡之央求地看着她:“对你隐瞒,是我有愧。阿姐不罚我,我都没脸开口解释。”
说罢他捧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畔。
霍娇心里有气,听他这么说,决定不再客气。她冷哼一声,抡起胳膊,蓄满了力,抬手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耳光。
没想到谢衡之一点没躲,甚至在她抬手时还略微迎了迎。
“啪”的一声。脸被打得偏到一边,霎时有了几道指印。
霍娇也没想到打得这样重,心里一惊,刚要缩回去,震得发麻的手被他双手捧住。
她眼睁睁看他捧着自己的手,放在另一边脸上。
接着像在等什么继续,眸子湿润地望着她。
“你们兄弟两是不是都有癔症,”霍娇浑身不自在地站起来:“别以为我打了你一巴掌,就原谅你了。你有那么多机会告诉我真相,为什么一定要欺瞒我?我霍娇,绝不会和你这样人品败坏的伪君子再有什么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