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轮到霍娇发怔了,直到外面有人敲门,她都还在走神。
李婆婆打开门,发现是那日的妇人——谢衡之家一表三千里的亲眷。
由于提前打好了招呼,李婆婆娴熟地道:“是江管事吧,我们家主不见客,请改日再来。”
说罢便要关门。
没想到,这次来的不只是江馆事,几个小厮和年轻婢子,搀着一个两鬓微白的贵女,身后还跟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
那人被围在中间,一身深黛蓝色斜襟织锦裙,脑后梳着秃髻,慈眉善目,神色柔和,手中捏着一串绿丝紫檀珠。她身边的三四个婢女,各个穿金戴银,华服艳丽。
不等霍娇起来,几个婢女便不动声色地将李婆婆挤到一边,一群人塞满这个小院子。
霍娇家这小院子,确是很小。院中只有一颗粗壮碧绿的石榴树,树下放着她的摇椅和一张茶床,其余地方,除了一条石头铺的窄路,都穿着麻绳,晾晒衣裳被子。
这么多人进来,只能在一排略显凌乱的床单中衣间穿行,尤其是那些衣着考究的婢女,各个皱着眉嫌弃地四下张望。
霍娇知道这帮人有备而来,便坐在摇椅上托着腮,等着他们说话。
江管事因来过一次,算同霍娇熟悉,主动开口道:“娘子,这是我们兰家的主母。”
霍娇没起身,虚虚做了个福:“大娘子早。”
大娘子没应霍娇,自己在院中转了一圈,又去看这小宅子的卧房和伙房。伙房堆满东西,只一个旧方桌和两只条凳,大约是用膳所在。卧房中一张黑黢黢的罗汉榻,不远处搁着一张小竹床,想必是眼前这通房丫头睡得。
她不禁红了眼眶,摇着头道:“衡儿如何住的是这样的地方……”
霍娇见她神色不似作伪,本来憋了一肚子要怼她的话,先压下去,只看这些人究竟要演什么。
大娘子一旁的婢女抚着她的后背,细声道:“表少爷也是个犟脾气,只要开口,夫人还能委屈他分毫?”
大娘子有口难言,只是摇头叹气。其他人便一起七嘴八舌的安慰她。
说了好半天,大娘子才仿佛发现霍娇,冲她点一点头,和蔼道:“小娘子怎么称呼?这段时日辛苦你照顾衡儿了。”
霍娇道:“我姓霍。”
大娘子闻言,在江管事搬来的黄梨花木圈椅上坐下。她一双手拉着霍娇道:“霍娘子,我看你们拮据,给你带了些什物,你一定喜欢。”
说罢,她从小厮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黑漆螺钿妆奁。打开来,里面摆着香气扑鼻的瓶瓶罐罐。她一一介绍,胭脂是托人从扬州买来,口脂是法云寺附近潘家铺子的,桂花头油则是杭州的琳琅水粉铺,冰裂纹白釉瓶里的香脂是进来新出的“雪中春信”,各个价值不菲,都是好东西。
霍娇的确没见过这么精巧的玩意儿,很好奇地看了几眼,不伸手去接,也不道谢,只笑着道:“大娘子,您同我家郎君亲眷深情,他都知道。不过他今日不在,娘子可白跑了。”
江管事小声对大娘子道:“表少爷今日,应当是休沐日。”
二人互看一眼,大概是觉得谢衡之躲着不见他,了然一笑,大娘子应付着霍娇道:“无妨,我们这几日也是闲着,在霍娘子这里闲聊片刻。我与你一见如故,很是喜欢你。”
霍娇也没闲着,同是商贾人家,她从几个地位较高的婢女、管事的神色口音里,也有了一点自己的猜测。
“李婆婆,备点儿茶,”霍娇笑盈盈道:“大娘子也不是汴梁本地人吧,我听着带点儿歙州口音。”
大娘子略有惊讶,神色不变道:“也对,也不对。不知霍娘子何处人?”
霍娇大大方方道:“我和郎君一样,都是浦县永宁镇人,他未曾同您提过?”
“那他倒是没说过。”大娘子一听她这样说,便知道谢衡之未将家丑透露给别的女人。欣慰之余,也晓得眼前这小娘子在衡儿眼里分量不重,便放下几分提防:“江南水乡,怪不得霍娘子生得如此娇柔昳丽。”
李婆婆随便泡了两杯散茶,端上来放在霍娇面前的茶床上。
“大娘子谬赞,”霍娇捧了一杯,端到大娘子面前:“歙州的龙香油烟墨,久闻其名,那地方也是人杰地灵。我听闻歙州世代皇商,后人一半住在汴梁,广开商路,结交豪绅。一半留守歙州,研制新墨,这家人,好像就姓兰?”
第5章 偷偷 偷偷亲一下夫君,不算罔顾人伦吧……
大娘子接过茶,没想到没说上几句话,家底就被人猜了七七八八,她微微皱眉,压着不悦道:“小娘子挺机灵。”
霍娇知道自己猜中了,还不打算放过她。她自顾自抿了一口茶,又道:“我倒是听闻郎君在歙州和汴梁有亲眷,早在永宁镇时,他便时时挂念,说要去汴梁寻亲的。不过,这次我来汴梁也有月余,从未见你们走动。大娘子,您说奇怪不奇怪?”
大娘子没想到这丫头如此无礼。
这一通话阴差阳错,戳中了她痛处,她面色赤红,摇摇晃晃掩着额头站起来,指着霍娇喃喃了几句,终究是说不出狠话来。
一旁的江管事扶着她,对霍娇道:“我们大娘子待表少爷不薄,几次三番主动示好,表少爷性子倔也罢了,你这个黄毛丫头外人一个,敢这样嚣张,将来不怕里外不是人?”
霍娇心道,一个有怨在前的表亲,和她这个正头娘子比亲疏?她满不在乎道:“谁是外人,可不好这么早下定论的。”
江管事还要理论,大娘子拉着她,轻轻摆手:“罢了,先回去……”
霍娇见他们要走,心中豁然开朗,和李婆婆一起把家丁搬抬进来的礼物都塞出去:“大娘子还是都带回去吧,贿赂朝廷命官不可不太好。”
那一整天她心情都不错,特别是到了晌午,她躺在榻上打算午休片刻,外面传来开门声,接着是谢衡之压低的声音:“她睡了?那莫打搅,我等会再进去。”
霍娇开心地立刻从榻上蹦起来,她披着外袍,踩着绣鞋跑到小院儿里,见谢衡之背着一个包裹,手里还提着个油纸包。
她小声问:“买给我的?”
谢衡之道:“嗯,花生糕,你尝尝。”
李婆婆喜笑颜开,去伙房拿了个青釉碟,叫霍娇放在碟子里吃。
花生酥是詹记现做的,碎了不少,但是碎了也香甜。她用手捏着,也往谢衡之嘴里塞。
谢衡之耳根有些发红:“很酥。”
那通红的耳根,让霍娇想到方才李婆婆同她嘱咐的话,有些不好意思,她赶紧说些别的:“对了,早上你家亲眷又来了。”
谢衡之顿了顿,含着花生糕道:“江管事吗?”
霍娇摇头:“是兰家大娘子,带了一大群婢女和家丁来……对了,江管事还说你是表少爷,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谢衡之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告诉霍娇真相,他并不想骗她。
“我不是他们的表少爷,”他低下头,小心问:“他们为难你了吗?”
霍娇道:“我又不是软柿子。不过那个大娘子,见你住这里,好像挺心疼,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看起来不像演的。”
谢衡之冷笑一声:“小恩小惠,不要也罢。”
说起小恩小惠,霍娇点点头:“来的时候,还带了不少值钱的东西,全被我打发走了。”
谢衡之叹气:“给你们添麻烦了。”
过了片刻,他站起来,在院子里环顾一圈。
稍后,又去了伙房,果然在里面提出一个沉甸甸的漆匣。
霍娇和李婆婆一起傻眼了,这什么时候藏进来的?
谢衡之道:“惯用的伎俩了,无妨,明日我寻个机会还回去。”
霍娇愧疚道:“是我没看住,光忙着和她们斗嘴了。要不现在就去?”
谢衡之小心将漆匣收好,垂目看她:“今天难得休沐,我想在家中补补眠。”
趁着谢衡之冲凉去了,霍娇跑回去卧房,把榻又铺了,还燃了艾草驱蚊:“是官署有蚊子吗?”
谢衡之困得眼都睁不开,缓缓道:“不是,是他们驱蚊用的是香膏,不晓得什么刺鼻的气味,不像这般好闻。”
他说罢,闭着眼甩掉外袍和中衣,钻进轻软的薄被里。
霍娇还想同他聊几句,发现他已经抱着被子,头埋进枕头里了。
霍娇轻声道:“谢衡之……?”
过去好久,谢衡之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霍娇觉得他真是可怜又好笑,她本来想说,她也困了,他能不能往里去去,给她也挪个位子小憩片刻。
谢衡之长手长脚,只给她留下个床角。霍娇手脚并用,把这人推到里面去,自己靠着床栏,也躺下来。
一阵清冷的香气飘来,霍娇不知睡了多久,揉着眼醒来。
她嗅着鼻子,发现这香,从谢衡之堆在床榻边平头案上的衣裳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