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娇一阵心悸,身旁谢衡之撑着身子要起来,显然也是听见了。
霍娇道:“你先等等,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她飞快跳下去,将两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婢女推回门内:“慢慢说,不要声张。”
婢女道:“琨郎君和大娘子正在厅堂说话,二夫人不知道被谁带出来,和大娘子一言不合吵起来……”
另一个道:“她,她带了剪刀,扎在大娘子脖子上,流了好多血。”
霍娇定了定神,吩咐平安道:“你跑快一点,去右拐第二条街找一个姓吴的大夫。让他带止血的药,多给些银钱,让他嘴紧些。”
她说完回过头,看见谢衡之面色苍白的扶着车辕走下来,身上还披着方才的血衣。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霍娇拉着他的手往里走,她感觉他的手特别凉。
她一边走一边胡乱地想,被扎到脖子,应该伤的很重吧,她甚至充满恶意的揣测,这是不是她又在耍什么苦肉计?
几步跨进厅堂,里面围满了人,没有想象中伤者歇斯底里的痛呼。
兰二夫人跌坐在地,满手鲜血,兰琨将她抱在怀中,口中喃喃听不清楚。
霍娇拨开人群,终于看见被江管事和几个婢女压着脖子的兰歆。
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兰歆脖子被捂着,看不出伤口,血从江管事手指间流出。
她面色惨白,穿着黛蓝色江绸长衫,只能看见她身上大片的深色湿迹,身下大滩粘稠的血。
比想象中更严重。
霍娇脑子里面空了一瞬,转过脸去看谢衡之的表情。
他眼神空洞,浑身僵硬着没有动作,松开霍娇的手,慢慢走过去。
兰歆口中嗫喏,不知是不是见到他来了,垂在地上的手指动了动。
谢衡之跪在她身侧,凑过去听她说话。
“衡儿,衡儿……”她断断续续叫。
谢衡之眼泪涌出,去抓她的手,克制道:“大娘子,大夫一会儿就来。”
突如其来的一切,让霍娇心情复杂。
她让人把守好大门,重新回到谢衡之身边,却发现兰歆那只被握住的手在挣扎。
“衡儿,衡儿……”她还在喊,不过目光没有落在眼前的儿子身上。
兰珩走过来:“母亲,我在。”
兰歆眼中似乎落了实处,她气息不稳,只能说出不完整的字:“珩儿,家业……商路……”
兰珩温柔道:“母亲,兰家不会衰败,西捶商路我会攥紧。”
他跪在她面前,虔诚捧着她的手:“您可放心。”
兰歆忽然吐出一大口血,口中又说了几句话,兰珩应道:“好,我一定尽快娶妻生子,为兰家诞下子嗣。”
谢衡之像个多余的人,他张了张嘴,终究没出声。
平安很快带人过来,大夫过来连连摇头。
兰家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
丫鬟婆子的尖叫,几个夫人无措又恐惧的低语,江管事的哭喊声。
谢衡之还保持着方才可笑的姿势,跪在人群最外面,像一尊无喜无悲的玉佛。霍娇在不远处看着他,心头一阵密密地疼。
她看见兰歆的手慢慢垂下,兰珩哭得撕心裂肺,他将她抱起来,威胁兰二夫人要以命抵命。
接着谢衡之忽然捂着胸腔咳嗽几声,随即晕过去。
眼前是黑的。
谢衡之感觉自己躺很热的地方,他睁开眼,年轻的兰歆和幼年的自己,坐在一艘很大的货船上。
船员们忙碌,他的父母偶尔开口,指挥他们将货物盖上油布。
他乖乖坐在角落看着。
兰歆走过来,摸着他的脑袋:“珩儿,一会儿到了歙州,你就能见到祖父了。”
他心中雀跃:“好!”
“你和舅舅家的弟妹们,要好好相处,知道吗?”
他用力点头,怕自己做不好,还在心里预演出同他们见面的场景:“母亲,放心吧。”
兰歆满意拍拍他,对自己夫君道:“珩儿争强好胜。去年带他过来住,就在兰家的几个孩子中掐尖儿,他嘴最甜,脑子活络,算账算的快,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个做生意的好料子。这回回去,可得低调一点,免得我那二弟妹又要酸唧唧地嫉妒了去。”
他突然有些茫然。
争强好胜……
他么?
他趴在甲板上,看深绿色的水面映出一张陌生的脸,忽然吓了一跳。
这不是他啊。
这是谁?
他惶恐地回过头,想将这件事告诉兰歆。
却发现兰歆身边已经站着另一个孩子。
“母亲?”他高声道,妄图吸引对方的注意。
可他们什么都听不到。那个孩子仰着头,接受母亲的喜爱和赞许。
“得子如此,吾再无所求。”兰歆欣慰道。
他退后几步,甲板摇晃,他落入水中。
谢衡之猛地睁开眼。
入眼是厚重的帐幔,浓烈的药味。
陌生的房中,他趴在床上。
撑着胳膊起身,他看见霍娇趴在他脚边睡着。
一有动静,她便醒过来,眼睛还未睁开,她迷迷瞪瞪:“你醒了,伤口还疼吗?”
这场景好熟悉,好像他当初在永宁镇刚醒来,她也是这样照顾他。
“兰二夫人被我带回知州府等待发落。你母亲头七已经过了,兰珩主丧。”她问他:“我没有帮你争取,由他们去了,你怪我吗?”
谢衡之摇头:“多谢你照顾我。”
霍娇没有说话,她静静等着,等谢衡之醒过来之后,再反应一会儿。
他会后知后觉感受到丧母之痛,更会因为母亲死前的偏心反复折磨自己。
这一切都需要发泄。
可是他只是又趴下去,侧过脸看着霍娇:“这样睡伤身,上来吧。”
霍娇抬起袖子闻了闻,不好意思道:“好多天没洗澡了,算了,一会儿洗个澡再上来吧。”
她担忧地看着他:“谢衡之,你难过吗,我门都关紧了。他们听不见,你可以哭出来。”
谢衡之麻木地看着外面,摇了摇头。
霍娇拉着他的手,如坐针毡,安眠的熏香很有用,他很快又睡着。
霍娇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脸发呆。
她常常回想,兄弟两都问过的那个问题。倘若他是兰珩,她在汴梁遇到他,她会喜欢他,还是喜欢那个真正青梅竹马的谢衡之?
她闭着眼,觉得自己好丢脸。因为只要想到这个人冷恹恹的模样,心尖就像被舌头舔过,痒痒的。
他看起来冷淡,明明很重_欲,和她单独在一起,说着话便要将那双好看的手指,拨开她的衣摆。
许是心里松懈,霍娇也跟着睡着。
谢衡之再次醒来,已经是深夜。
霍娇这回躺在他身旁了,也洗过澡。
背后的伤口结了痂,他捧着干净衣裳去了温汤池。
霍娇夜里睁开眼,发现周围没有人,她询问医侍:“谢大人呢?”
“大人去汤泉了,不让人跟着。”
霍娇没来由地忐忑起来,她想起谢衡之从母亲丢掉他的布老虎开始,浑身挥之不去的自我厌弃。
他会不会想不开。
汤池外守着值夜的小厮,霍娇推开门进去,从布帘缝隙往内看。
看不到人在哪。
她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目光汇聚到半人深的汤泉池中。
眼泪刷的出来,她脱掉绣鞋,赤足踩过去,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池边,果然看见谢衡之整个人都沉在水中。
霍娇来不及脱掉外衫,立刻跳进水中,两只手攥着他的肩膀,想要“救”他上来。
谢衡之心中烦闷。正在水中憋气,突然,一双有力的手拉住他,霎时间便将他捞出水面。
两个人都湿透了,霍娇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你要做什么?”
他惊讶睁眼,看见霍娇满脸分不清是水是泪,眼睛通红。她一眨眼,又一串泪落下来。
攀着他的肩膀,霍娇紧紧抓着他的脊背,浑身发抖,仰着头不安地看他。
“求求你别死……”她仿若献祭,又似祈求,用柔软的唇珠碰了碰那双冰冷的唇:“我喜欢你,慕瓴……”
第54章 蜜糖 青竹秀色,花石嶙峋。
“求求你别死……”
“大夫, 你救救他,需要什么药材,多少银钱都可以。”
“阿耶……他脸色怎么这样白?他是不是快不行了……”
同无数个昏迷时刻, 耳畔的私语重合。谢衡之低着头,眼底泛着万千波澜。
半身浸在温热的水中,那片踮着脚尖递上的滚烫的唇逃开。最初的冲动褪去, 霍娇脸上有浅浅的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