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头转得太快，以至于裴盛淮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便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但这片刻的犹豫落在贺明瑶眼中便是不愿，起码眼下这一刻是不愿的，她心里啧了一声，有些烦躁，一半是病气带来的，一半是为了接下去的做戏。
反正十七皇叔眼下还在京城，她徐徐图之，总能磨得对方松口答应，所以眼下她要赶在十七皇叔开口前打断他的话。
贺明瑶默默憋住一口气，几息后手指猛地搅住锦被，低头间仿佛要把肺腑咳出来。
门外，胧玉飞奔进来，一脸慌张：“姑娘，您怎么了？”
说完冲着跟进来的丫鬟道：“快，快去叫府医！”
贺明瑶手指抓在锦被上，指尖用力到泛白，哑着声音道：“胧玉，送客。”
四个字又急又快，一口气崩出来似的，说话的人却不肯抬头，像是怕自己失态的样子被人看去，只拼命忍住身上的不适。
裴盛淮脸色冷冽，想伸手扶她，却被躲开了。
他察觉到贺明瑶在无声地催他离开，原本想待府医看过后再走，但是看见她躲开的样子还是心软了，大步从屋内出来，果然刚刚迈过门槛，便听见里间传来一阵激烈的闷咳声。
他脚步顿了下，身边的婢女轻声提醒：“王爷，奴婢送您。”
裴盛淮收回视线：“照顾好阿瑶。”
至于南疆一事，他日后再答她。
屋内，胧玉轻轻拍着姑娘的后背，又端了兑好蜂蜜的温水来：“姑娘快喝了缓一缓。”
贺明瑶伸手接过，灌下后终于好些了，虽说方才的样子有一半是装的，可一阵闷咳下来，身子快要受不住了，额角一片虚汗。
她缓了缓呼吸，喉咙间泛上了些许的血腥气，又被糖水压了下去，可胸腔里被撕扯过的感觉还在，难受得很。
贺明瑶撇嘴，算了，还是等病好后再试探吧，不然实在折腾不起。
第72章
秋雨连绵,万物衰败。
国公府上的下人正冒雨给园子的名贵花草换一个地方，免得就此凋谢。
胧玉将横木取下来，一面合窗一面说道：“这才将将放晴了几日呐,又下雨了,也不知待会儿下起来雨势大不大。”
贺明瑶在窗下的美人榻上翻书，正好听得胧玉这句话,抬头朝外瞧了眼，只见天上黑云沉沉：“应当小不了。”
胧玉点头：“奴婢也觉得是,瞧着风大的，明日又要添衣了。”
贺明瑶笑了笑：“今年公主府的赏菊宴怕是办不成了。”
她一笑,扯着胸口的病气,于是捂着帕子轻咳了两声，这几日细细调养着,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但病去如抽丝,她又生的是场大病,所以还没好全。
胧玉已经从外面转进了屋里，端着热茶过来道：“听姑娘咳起来的声音,比昨日清爽些,看来真要好了。”
贺明瑶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听得这话抬了下唇角,心道，能不好吗？这半个月,各种名贵药材流水似的往国公府送，再重的病也吊回来了。
从上回见过十七皇叔后，她便专心养病了,半个月里硬是连小院的门都未迈出去过。
雨是下午时开始下的，一直到了晚上都未见停。
贺明瑶洗漱时便听到了窗框哐哐作响的声音，她猜道会是大雨，可不曾想到会这么大。
胧玉出去跑了一圈，回来时抖了抖身上的寒气，站在外间道：“园子里开始积水了，要是这雨一夜不停，明日怕是要淹。”
这淹自然不是指国公府淹，而是指京郊势低的地上，上回大雨，也就是秋狩出事那日，京城外便淹了小一半。
贺明瑶上床，还未全躺下，脚尖便碰到了一个有些烫人的汤婆子，她蹬了下，将汤婆子蹬到脚底下暖着。
胧玉来落帐时又塞了个小手炉进来：“姑娘放怀里暖着，这热度将将好，不烫人。”
月纱制成的帷帐轻轻落下，遮去了光华。
窗外大雨丝毫不见减缓，秋风亦是狂放，呼啸声连绵不止，不过却不见雷鸣。
贺明瑶安睡中有些热，将脚下的汤婆子又踢得远了些，怀里的小手炉也渐渐凉了下来。
她在一片风雨中睡得正安稳，直到一道惊雷巨响将她整个人震醒过来，可睁眼却不是在国公府她自己的小院里，而是迷迷糊糊瞧见了宫墙，再凝神细看，不是别处，是景仁宫——皇后住的地方。
皇后？正元帝从未封后，宫里什么时候有的皇后呢？
她正疑惑，听到有人唤她的小名，声音温和带笑：“阿瑶，到本宫这儿来。”
贺明瑶转头望去，整个人愣了愣，唤她的人是皇姑奶奶，却不是现在的，而是年轻时的皇姑奶奶，虽眼角已爬上了几丝细纹，可笑起来明媚动人，高华无比。
她跑过去，搂了搂皇姑奶奶的胳膊，刚要开口就被塞了一块甜津津的果脯，她努力用舌尖将果脯推到一边，没听到宫人说了什么。
下一刻，皇姑奶奶皱起了眉：“不见了？”
她察觉到了不对劲，抬头望去，就见皇姑奶奶脸色忽然冷了下来，眉目间含着怒气：“还不快去找！”
皇姑奶奶一生气，整个景仁宫都乱了起来，连廊里宫人行色匆匆，皆是一脸焦急。
她仰着脖子，想问问怎么了，皇姑奶奶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冲她笑了笑，安慰道：“阿瑶别怕，没事。”
只是这一点笑意又飞快落了下去，一双凤眸中含满了凝重之色。
殿外隐约传来几声呼唤声，夹杂在疾风骤雨中听不真切。
——“小殿下！”
——“小殿下您在哪儿呢？”
半个时辰后，竹锦姑姑从外进来，慢慢摇了摇头：“以前那些地方皆找过了，还是不见人，若大张旗鼓去找，皇上恐怕……”
贺皇后只思虑了一瞬，便下了决断：“再找一遍，若是还找不见人就传本宫口谕，命宫中侍卫搜人。”
竹锦姑姑依言吩咐了下去，转身回来时，轻声念了一句：“这么大的雨，可怎么办呢。”
贺皇后看向殿外，轻叹了一声：“是啊，雨这么大，该淋透了。”
贺明瑶听不懂这些话，她还在想小殿下是谁，一时不查便
被人抱了起来：“阿瑶是不是困了，困了就先去睡吧。”
她反抗不能，被宫人牵着手带到了寝殿里。
她其实知道自己在梦里，许是被梦魇着了，所以并没有挣扎，乖顺地在软塌上躺好。
宫娥将她哄睡后，便匆匆离开了，小殿下还未找到，景仁宫的人手不足，一时也顾不上睡着了的她，哪里料到才刚刚退出去，软塌上的小人就睁开了眼呢。
贺明瑶看见自己从软塌上爬下来，然后溜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提上一把有自己半人高的小伞。
她一时无言，只觉脸色燥热，原来她幼时这般顽劣，虽然已经记不起来了，可她就是笃定这是小时候的自己，瞒着人偷偷溜走的事也确确实实发生过。
她看着自己大张旗鼓地从廊下跑过，丝毫没有做坏事的警觉，可一路就是没有遇上过任何宫人，以至于顺顺当当从景仁宫跑了出去。
外头风雨太大，她走得小心翼翼，可还是弄脏了鞋面，她看见自己站定，撅起嘴小声嘟哝道：“早知道就不来找你了。”
贺明瑶立时明白过来，自己偷偷溜出去并不是为了玩闹，而是在帮皇姑奶奶找人，找那个忽然不见了的小殿下。
她顺着宫墙一直走，为了躲避地上的雨水，丁点大的小人走得小心翼翼，以至于不算长的一段路足足用了三倍多的时间才走完。
早在半炷香前，贺明瑶就猜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心底微诧，小佛堂？
眼前这个小佛堂并非是如今宫中的那个，因为皇姑奶奶吃斋念佛，所以正元帝特意命人在慈宁宫附近修建了一座新的佛堂，而这处旧的便一直废弃着。
贺明瑶原以为是新的小佛堂修建好后，旧的那处才清冷无人的，现在一瞧，原来一直便这么清冷，连洒扫的宫人都来的不勤，以至于大片的枯叶泡在雨水中。
她瞧见自己站在小佛堂门口，面上一片苦恼，似乎是不想进去，生怕弄脏了裙摆——鞋面已经脏了，裙摆再脏了就藏不住了。
她四下瞧了眼，忍不住怀疑这小佛堂里真的有人吗？那小殿下真的藏在这儿？自己又是怎么知道的？
最重要的是，为何一直到现在，她记忆中依旧什么印象都没有？
就在她困惑之际，小时候的自己已经看好了一条尚且干净的小道，飞快地跑了进去，跑动间很是急迫，不再似之前那般小心翼翼。
她才自己和这位小殿下关系很好，否则不会亲自偷跑出来寻人，只是不想皇姑奶奶着急的话，将地方告诉宫娥便是了。
贺明瑶一时也有些期待，不知道自己儿时的玩伴究竟是谁？
是不是裴思谦？
小佛堂的门半阖着，檀香四溢，从门缝中飘散出来，一同飘出来的还有一抹奇怪粘稠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