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
凑近耳畔的声音依旧暗哑低沉:“换个称呼。”
贺明瑶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唤了声:“小殿下。”
环住她的人猛地僵住,有那么一霎好似连呼吸都停住了般,她眼睫闪了闪,想要描补上,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他问:“阿瑶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她如实道:“半个月前。”
等说完才意识到不对,猛地抬起头:“皇叔不是不记得了吗?”
如果记得,为什么第一面认不出来?还是说从头到尾被骗的人一直是她?
贺明瑶陡然一悚,脸色煞白,显然是被吓到了。
裴盛淮将人抱起,几步走到窗边的小榻前,将她仔细安置好,这才半蹲下道:“我的记忆并不全,当年的那些事完全记起来亦是在不久前,有关阿瑶的事也是在明月楼那场雨时想起来的。”
“没有故意不认,没有骗人。”他捧住她的手,问道:“阿瑶要听一听当年的事吗?”
贺明瑶愣了愣:“我可以听吗?”
裴盛淮笑了下,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夫妻一体。”
当年先帝在位,贺皇后多年无出,正元帝是先帝的皇长子,在出生五年由先帝做主,被抱养在贺皇后膝下。
作为生母的丽妃并未伤怀,甘愿事事以贺皇后为先,后来即便是好不容易有了第二个皇子,依旧对自己这个长子疼爱有加。
彼时,正元帝已经长成,到了可以封太子年纪,这些年勤学克己,慎独守心堪称表率,若无意外便是毫无异议的皇太子。
出事那日,正元帝去丽妃宫中探视生母,顺道领幼弟玩耍,这是平日为数不多的放松时刻,当日天高云淡,母子三人在莲池边喂鱼,谁也没料到会忽降大雨。
骤雨又急又密,砸得人睁不开眼,在莲池边的两个皇子同时掉了进去,丽妃下意识拽住长子,拼死将人带了上来,幼子还在莲池挣扎,正元帝想要去救幼弟,却被母妃死死按住,眼睁睁看着幼弟被水没顶,所幸被赶到的宫人泅水捞起。
事后,丽妃称十七皇子贪玩,偏要缠着兄长去莲池,险些误了大事。
因这次淋雨受寒,丽妃于重病中撒手人寰,先帝痛失爱妃,连带对十七皇子心生厌恶,若不是有贺皇后护着,大约是养不大的。
“身为太子是不能有任何把柄的,亦不能落人口舌,所以只是舍掉一个保全另一个罢了。”
裴盛淮没什么表情,只继续道:“我当时过于年幼,心智尚未长成,生死之际看到的母妃揽着兄长不肯救我,事后又因为被掩盖的真相招先帝不喜,所以生了心瘴。”
“之后的许多年,心瘴一日比一日严重,每逢落雨之日都会病发,最严重的那一回险些丧命,好在先帝不久后便驾崩了,皇兄心怀愧疚,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为我寻药,可惜药石无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忘了前尘往事。”
后来的事她都知道,无非是服药后去了南疆,深宫旧事再无人知晓。
贺明瑶静静听着,好久都没说话,半炷香后才轻声问道:“皇上为什么会心怀愧疚?”
裴盛淮道:“那段距离不管是母妃还是皇兄,只要伸一伸手都能将我抓住,而母妃向来体弱,是按不住皇兄的。”
第79章
书房墨香氤氲,清冷静默,一如眼前这个人。
贺明瑶伸手,轻轻抚上了他的侧脸,难怪旧事无人再提,宫人讳莫如深。
明明有生的希望,却被最亲近之人毫不犹豫地放弃,就算心智再如何坚定,也做不到无动于衷,更何况无辜之人被厌弃,真相不能宣之于口。
她自小便是在疼爱中长大的,这种被至亲舍弃的绝望与痛苦,只是想一想就险些崩溃当场。
贺明瑶眼中的心疼有如实质,一双凤眼似沁了雾般水濛濛一片,她轻声道:“让礼部择最近的吉日,等成婚后,我们便去南疆。”
她那日在公主府说出选择的人时就已经做好了离开京城的准备,但无论是不是心甘情愿,都会生出难过与不舍来,可眼下她只想早些动身启程。
她想礼部大概没那么快,况且还要看皇上的意思,便又道:“要不先去别处,待大婚前再回京城?南疆太远了,一来一回恐怕会耽搁太久,还是等礼成之后再去为好。”
她挑了几个地方,将自己能想到的都说了,然后望着面前的人,等对方回应,却见裴盛淮直直的朝她望来,那双黑色的瞳仁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神色尤为复杂。
她指尖蜷了下:“皇叔……?”
裴盛淮缓慢地眨动了下眼睛:“阿瑶以为我的病要去南疆才能好,是吗?”
贺明瑶愣了愣:“去南疆还不够吗?”
裴盛淮低头,轻笑出了声,他也没想到自己在回忆完旧事后还能笑出来,可他克制不住这份愉悦又轻快的心情。
他并不蠢笨,只要稍想一想就知道阿瑶那段时日的来回动摇是因为什么,病中见面时的那个问题大概是她想了好久才问出来的,可到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便为他妥协了。
他不知道阿瑶是从什么时候产生的误会,只知道他又一次被选择了。
那段日子并不好过,即便是在景仁宫,贺皇后忙于后宫事宜,很难处处照拂到他,冷漠的帝王,趋炎附势的宫人,宫里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数不甚数,尤其在知道他不会告状后更加肆无忌惮。
只有在阿瑶进宫的日子,那些宫人才会收敛蛰伏,让他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片刻,获得久违的安宁,所以只要阿瑶进宫他就会带着她,无论走到哪都带着。
起先有宫人试图将阿瑶从他身边带走,他不敢强留只能放手,但每一回阿瑶都会回来找他,再之后那些人便习惯了,夹缝中的喘息让一盏大雨中的孤灯又亮了许久。
裴盛淮低头笑了许久,脑门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再抬头便对上了一双羞恼的眼睛,水润盈盈,毫无威慑地瞪着他。
他看了片刻,闭眼吻了上去,克制又虔诚。
微凉的薄唇只停留了瞬息,几乎一触即分,只是裴盛淮并没有后退,凑在贺明瑶的近前,唇齿间呼吸交融,平添了几分亲近:“不用去南疆。”
他原本是想过离开京城,药效褪去,记忆一次次加深,旧事犹如刻在眼前愈发深重,但他已经能控制住了,何况阿瑶还在他身边。
贺明瑶眼含担忧:“真的吗?”
裴盛淮点
头,没有隐瞒:“落雨天依旧会不舒服,但不会再出事了。”
贺明瑶眉心还蹙着,对他话中的不舒服放心不下,她想了想问道:“那些能忘掉旧事的药还有吗?”
裴盛淮颔首:“有,但是我不想再用了。”
他短而轻地笑了下:“忘掉的那段时日并非皆是痛苦。”
贺明瑶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但是她不在意,毕竟那时候她太小了,那几年的相伴对他们之间的感情并没有影响,哪怕她是那个江南来的孤女,他还是想要娶她。
裴盛淮没让她开口,指腹揉过她的眉心,说道:“往后阴雨的日子,有阿瑶陪在我身边就够了。”
她比任何良药都有效,药到病除。
贺明瑶看着他,片刻后伸手搂住他的脖颈,侧过脸颊在他肩窝贴了贴,小声承诺道:“以后都陪你。”
说完后轻轻闭了下眼,红晕腾起,带着些许的热意,似繁花骤放。
斜斜的日光打在窗前,笼着整个矮榻,暖意流淌。
*
次日,贺明瑶进宫,太后头一次急召她。
她刚进宫门便瞧见了竹锦:“姑姑怎么亲自来了?”
竹锦作福,话里带着几分无奈:“太后着急见你,让奴婢过来等着,叫姑娘别往其他宫里去。”
贺明瑶闻言咬了下腮边的软肉,抬眼问道:“皇姑奶奶是生我气了吗?”
竹锦忙道:“怎么会,太后疼您都来不及。”
贺明瑶没再多问,但一路去慈宁宫的路上都格外寡言,连脸上的笑意都少了,竹锦还没见过她这样,忍不住又安抚了几句,保证太后没生气,更没有不喜她,才将人哄得又笑了笑。
不过这点儿笑来得快走得更快,到慈宁宫时又淡了下来。
太后一眼就瞧不出了不对,问道:“这是怎么了?”
贺明瑶没吭声,竹锦在一旁帮着回话:“担心您不高兴呢。”
太后瞧着她,不轻不重地哼了声,颇有些无可奈何:“先前点头时怎么没想过哀家会不高兴。”
那婚事说起来是长青一人的主意,可若没有阿瑶点头,哪怕长青亲自登门,国公府也不可能会同意。
贺明瑶抿了抿嘴,说道:“我以为皇姑奶奶会头一个赞成的,皇姑奶奶先前不是一直想要我早点儿将婚事定下么。”
太后声音都提起来了:“哀家那是想你在几个皇子里头选,谁想你胆大包天挑了长青,那是你皇叔!”
贺明瑶小声嘟囔:“不是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