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狸跟着她跳下床,落地时一声闷哼,油光水滑的尾尖轻轻扫着她的腿。
一阵痒意袭来,卫怜顺手抱起它,抚着狸狸温热的皮毛,竭力将心神从方才的激荡中抽离。
她静坐良久,直至手足都开始发凉,那股挥之不去的滚烫才渐渐消散。
心仍在怦怦跳着,可一双眼睛已恢复了往日明净。
梦中种种与现实里都是颠倒过来的,卫怜在心中默默安慰着自己,不过是浮云朝露,再过两个时辰,太阳一晒便散了。
想到这儿,卫怜才爬回床上,脸颊紧紧贴着被褥不动。
她绝不会容许,梦中之事成真。
——
或许当真是她从前太过迟钝……好些事一直到今天,卫怜才隐隐觉出些不对。她不敢去深思卫琢口中那个“佩玉”了,单单是想起来,也会羞耻得面红耳赤。
好在卫琢再未来找她,仿佛当日所见所闻不过是一场离奇的梦。
卫怜也的确盼着,是她一朝不慎,才误入梦中。
收到贺令仪从长安寄来的锦书,卫怜有些出神。卫璟出事时,这门婚事早就定下了,然而她在字里行间仍然流露出些许不安。
贺之章的处境也同样不好。他请婚被拒,这对贺氏无异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宫人们私下议论纷纷,说昭仪娘娘当年收养卫琢本是个巧合,谁知到头来,这倚靠竟比亲生的儿子还要稳当。
宫中从来藏不住秘密,流言传得飞快,卫怜偶然再遇上贺之章时,二人隔着几步距离,目光悄然相接。
他好看的眉头无奈地蹙着,似乎是避嫌,又像是对她抱着一抹歉意。
贺之章难得守礼一回,哪儿还有当初无法无天的样子。可卫怜望着他,心中反而愈发不是滋味。
她月例不多,这些年有卫琢处处贴补着,才攒下自己的小金库。得知贺之章也要先行返回长安,卫怜支出银钱备了贺礼,托他带给贺令仪。
贺家愈发收敛声息之际,父皇却病倒了。尚在行宫的皇子皇女们在阶下跪了一地,卫姹被传召进殿,不多时又退了出来,面色古怪。
卫怜疑惑地望去,只听卫姹冷着脸道:“父皇咳得厉害,还要把十三皇弟抱着……”
非但如此,父皇更召来诸多方士道人,法坛几乎日夜不歇,连薛笺也跟随师父入了宫。
瞧见她卫怜眼睛一亮,连忙喊住薛笺,二人悄悄在树下低语。
正问起父皇情形,薛笺却望着卫怜身后,迟疑道:“姐姐,有个穿霜色衣裳的大人……一直看着你。”
卫怜眼睫微微颤动,不必回头也知晓是谁,便带着薛笺另寻一处说话。
“那人是谁?好生清俊,好看得跟神仙似的。”薛笺年少,言语间也不讲忌讳。
卫怜却被
这一问,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那条被她扔掉的披帛,沉默了会儿,才道:“那是我四皇兄。”
卫琢目光追着卫怜背影,脸上神色未变,薄唇却紧抿。
韩叙顺着他视线看去,女子身姿柔美纤弱,藤色裙摆曳地,犹如被揉碎的花瓣,除了七公主还能是谁。
“殿下,收心。”他话里隐含着一丝警告。
对于卫琢那些龌龊心思,韩叙并非全然知晓,却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能是什么正常人,会做出何事就说更不准了。
卫琢轻嗤一声,瞥他一眼:“收心?你是会收,能眼睁睁看着贺令仪另嫁旁人,如今又来教训我了?”
庭中此刻秋意正浓,地上铺着些银杏叶,远望如有光影流泻,浮光跃金。
二人在廊下低语,衣袍一浅一深,正如脾性一温一冷,自然是平素温雅的卫琢更引人注目。
宫女们三三两两走过,眼波流转,悄悄打量着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卫琢口中话语是何等冷漠。
韩叙不去接他的话:“忠言逆耳。否则,莫说公主避之不及,殿下迟早也要沦为笑柄,供天下人唾弃。”
‘避之不及’四字犹如尖针,扎得卫琢眸光也阴鸷起来。他眼也未抬,不耐道:“我妹妹的事与你何干?天下人如何看我,又与我何干?”
待宫女们恋恋不舍走远了,韩叙才冷声道:“三殿下从前恐怕也是这么想。区区一个魏衍,杀了便是,值得如此大费周章?陛下本就疑心重,我是怕你骑虎难下,届时反要拖累我韩氏满门。”
杀了魏衍,卫琢当然也想过,却罕见地犹豫了。他固然有法子将此事办得干净利落,却难保不会让妹妹生疑,将她越推越远。
只是这理由说出来……未免有些丢人。
卫琢冷着脸,不吭声了。
第22章 怜我心同不系舟1
回銮的日子一拖再拖,时气也越来越冷。一旦入冬,若落雪或水路结冰,长安与琼州之间的传讯也必然会受阻。
御史大夫联合几位重臣上书,劝谏天子不可久离中枢。可病痛让年迈的皇帝愈发难以捉摸,很快有人因一点微小过失便掉了脑袋。加之眼下正逢秋冬之交,北地又闹起灾荒来,迫不得已,部分近臣只得先一步返回长安,以稳住局势。
卫怜知道父皇病后,常去向他问安,也小心翼翼侍疾过两回。
随着殿外那棵梧桐的枝叶渐渐凋落,她身上的衣衫也愈发厚。卫怜那时候因为雪雁生出不少怨怼,如今却感念着父皇所赐下的婚事,一心盼着他能早些恢复。
然而事态的发展,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卫怜半夜被犹春叫醒的时候,寝殿中央的火盆已然熄了。支摘窗虽关着,仍有嘈杂的声音透入,窗外火光晃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强撑着困意穿好衣裳,犹春也是一脸迷茫,二人走出寝殿,见一名宫人正领着侍卫候在外面,人人手中举着火把,神色肃然。
卫怜心头一紧,怔愣道:“你们这是……”
“陛下有旨,宫中发现邪祟,各殿皆需掘地捜査,还请殿下移步至庭前等候。”
见卫怜神色不安,为首那宫人上前一礼,悄声道:“不过是依例查验,殿下无需担忧。”
这人她瞧着面熟,从前似乎替卫琢给她送过东西,心中才稍定些,点了点头。
到了前庭,卫怜见到了尚在病中的父皇。他裹着大氅,遥遥坐在高处的屏风之后,面容瞧不真切。
除去夜里呼啸的风声,阶下再无一人说话,似乎都在沉默地等着什么。
卫怜与卫姹站在一处,身后忽地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她循声望去,竟是久未露面的贺昭仪急急奔来,口中不断呼喊着:“陛下!陛下!”
火光摇曳之中,贺昭仪唇色惨白,猛然在阶前跪倒,嘶声辩白:“璟儿绝不会如此!他有何缘由要诅咒自己的父皇!”
卫怜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瞬时反应过来,那些侍卫为何要大半夜阖宫翻找!巫蛊之祸自古便是帝王心腹大患,何况父皇向来深信此道,怎会……
父皇缓缓起身,虚弱得连下阶梯也需宫人左右搀扶。饶是如此,待他在贺昭仪面前站定,一张脸早因暴怒而铁青,指着地上的女人怒斥:“你还敢向朕问缘由?朕倒要问问你,这就是你教养出来的好儿子!”
贺昭仪泪如泉涌,父皇却胸口起伏,显是余怒难消,劈手从近侍手中夺过一样类似木牌的物件,狠狠摔在她脸上。
这木牌不大,贺昭仪却嫌恶又惊恐地扭头去躲,木牌擦着她的脸砸落,将她发上匆匆簪着的步摇也一并打落在地。
青丝委地,贺昭仪再也无法支撑,浑身都在发抖。
在场之人早在父皇发怒时便齐刷刷跪下,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唯恐会惹祸上身。
唯有卫琢跪于兄弟姐妹之首,迅速瞥了一眼木牌,随即深深叩首,话语恳切:“儿臣跪请父皇息怒。”
皇帝冰冷的目光扫过他:“你要为他们求情?”
卫琢语气沉肃,却不失克制:“父皇,母妃于儿臣有养育之恩,儿臣身为人子,万不敢不孝。还望父皇看在娘娘侍奉多年的份上……”他话锋陡然一转,微微蹙眉,再次叩首:“三哥平素或有欠妥之处,可巫蛊之祸关乎国本,更攸关父皇龙体安健,是为大逆不道之举。既已有证物,儿臣恳请父皇一一彻查,绝不使一人蒙冤!”
卫怜听着这番话,心头掠过一丝异样。而父皇在听闻“龙体安健”四字后,面皮更是气得微微抽搐。
贺昭仪手脚发颤,眼睛死死盯着卫琢,胸膛剧烈起伏着,忽然大喊起来:“陛下,别苑远离行宫,人多手杂,奸佞之人正可蓄意栽赃!”
父皇脸色阴沉,周身散发的威压迫得所有人皆垂下头。良久,才厉声道:“给朕彻查!阖宫上下,一处也不可放过!”
见他终于转身要回寝殿,众人皆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卫怜的心跳难以平复,她怔怔望着贺昭仪的背影,好一会儿都没能回神。
时至如今,萦绕多日的猜想逐渐清晰。卫璟与赵美人的那桩丑事,恐怕父皇已然知晓了,才连着贺昭仪也一并迁怒。倘若只是水患之过,又何至于如此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