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怜裙裾沾了点儿雪,她怕卫琢又来代劳,遂自己先低头拍了去,才小声抱怨道:“是皇兄在后头追我,我才摔的……”
话音未落,她自己先愣了愣,心中掠过一丝黯然。早该习惯兄长的管束了,可换作从前……她未必会逃。
卫怜想起了狸狸常玩的那只线团。一旦松脱过一次,不论她再如何试图绕回去,线与线之间,缠绕的方式终究还是变了。
“小妹方才滚那雪团做什么?”卫琢瞧出她神色低落,温声道:“是想堆雪人么?”
卫怜心头仍想着回长安的事,只顺着点了点头。
翌日清晨,犹春刚推开房门,便是一声低呼:“呀,这是谁堆的?”
卫怜闻声探出头,只见庭前松软的积雪之上,赫然立着一座小雪人。
脑袋圆圆,胖乎乎的小短腿。
卫怜心念微微一动,犹春已蹙眉道:“这堆的是个什么……”
恰逢两名惯常来接她们的侍卫走近,其中一个瞧见了,忍不住噗嗤笑道:“瞧着怎么像头猪……”
几人说话间,卫琢正领着季匀走进来。
卫琢耳尖,当即脚下一顿,面无表情地对季匀道:“赶他们出去。”
卫怜倒被逗笑了,扭头朝侍卫莞尔:“不是猪,这堆的是狸狸呢。不过……”她眼波又转回那雪人,小声嘀咕:“狸狸当真有这么胖吗?”
季匀抬脚正要走上前,卫琢望见卫怜笑盈盈的模样,又低声将他喊住。
“……罢了。”
——
一行人抵达长安的时候,已是深夜。
宫墙下冬雪仍未消融,宫灯的光晕连绵蜿蜒,仿佛没有尽头。
宫门早已落锁,马车本该停于阙楼之下,此刻却径直驶向值守的卫兵。为首的卫尉认出了车驾制式,刚要上前,厚重的帘帷忽然被掀开一道细缝。
一只玉白的手从帘内伸出,略微一抬,制止了他。卫尉当即噤声,伏身跪拜,旋即挥手示意手下速开宫门。
车轮缓缓轧过陶砖。车厢内,卫怜蜷在软榻上,睡得正酣沉。
连日奔波,难免会有在车上过夜之时。卫琢命人备了特
制软枕,免得妹妹夜里被磕醒。他自己则并无睡意,借着一旁微弱的光线翻了翻文书,目光不时落回卫怜安宁的眉眼,及伴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身子。
他想起来两年前的那个冬夜。
卫怜病得厉害,可彼时他已在宫外建府,入夜后不得留于宫中。
这道朱墙……如巨蛇,如长龙,将两人彻底隔开。除去天子,谁也无法擅启这道门。
如今却不一样了。
这念头闪过,卫琢掌心也随之隐隐发烫。
他垂下眸,望向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随即又翻转过来,掌心朝上。
仿佛从今往后,无论是想紧握之物,亦或想弃绝之物,皆在他股掌之中。
守护怜惜,生杀予夺,这感觉着实美妙。
卫怜被叫醒,是卫琢轻拍了拍她:“小妹,我们到了。”
她睡眼朦胧地爬起来,任由卫琢给她系好披风,直到下了车,夜风一激,才发觉他们身处皇城东侧的桂宫。
卫怜从前是来过的,只是这座宫殿空置已久,如今……终是有人入住了。
“恭喜皇兄。”她沉默一会儿,才轻声说道。
卫怜算不上太惊讶,她心底隐约猜到了。
卫琢抬起头,扫了眼牌匾上所书“桂宫”二字,眉眼漾开了一抹悠然笑意,带着卫怜往内走:“此处全是我的心腹……”
“我想回群玉殿。”卫怜没有动,手在披风里攥紧了绒毛。
桂宫即是东宫,父皇尚在,此处便是太子与太子妃的居所,她不该出现在这儿。
卫琢心情颇好,含笑道:“群玉殿终是冷僻了些,等过段日子,你惯用的宫人与物件,自会慢慢搬出来。”
“那我日后还能不能出这桂宫?”
卫怜心中沉甸甸的,她回到长安,说是抗旨不尊也不为过,难不成以后都要缩在此处吗?
见她面色发白,卫琢拉起她的手:“自然可以,小妹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语气笃定而温和,卫怜却愈发确定心中的猜想,沉默着随他走进一处侧殿。
殿中红炉暖阁,融融如春日,窗下置有一尊金猊香炉,正吐纳着袅袅香雾。陈设显然是为她精心布置过,仿佛就等着主人回来。
卫怜心头掠过一丝警惕,目光不由自主看了看卫琢。他微微侧过脸,目露无奈。
紧接着,一团毛茸茸的小家伙从角落窜出,拿脑袋去顶卫怜的鞋尖。
见到狸狸,卫怜才露出笑容。犹春也从内殿快步迎出,替她解下披风:“公主累着了吧?”
在卫怜心中,相较起空阔华美的殿阁,犹春与狸狸才算是她的家。此刻心神一松,便只余下沉沉疲乏,揉了揉狸狸的脑袋,就跟着犹春去沐浴了。
夜已三更,卫琢也已梳洗过。然而临睡之前,他重又披衣而起,放轻步子走入殿里。
透过朦胧的纱幔,豆灯勾勒着被子里窝起的小鼓包。
瞧不见脸,只微微地起伏着。
犹春听见动静,正欲上前,卫琢却略一摆手,又看了眼榻上睡着的人,才转身离开。
第27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1
翌日晨光熹微,卫怜刚一睁眼,殿内侍婢纷纷围上前侍奉。
群玉殿何曾有过这般多人,更何况她才从观中回来,十分不自在,忙又将众人屏退下去。
洗漱过后,卫怜正蹲在地上看狸狸吃肉,宫人就端了早膳进来。
“怎的还有汤圆?”卫怜寻思离元宵还早着呢,随口问了一句。
宫人答道:“是殿下特意嘱咐兰姑姑做的。”
话音刚落,兰若就被引入殿中,向她俯身一礼。
卫怜欢喜地去扶她,兰若气色瞧上去比从前守陵时好得多,只是此刻神色迟疑,瞧得卫怜心中疑惑。
还不等问询,便听她道:“奴婢有一桩旧事,要与七殿下说。”
殿中宫人随即默不吭声退下。
卫怜一愣,没有当即应答,而是慢慢松开手,回到椅子上坐下。
兰若是皇兄的人,又特意做了儿时的汤圆,然而这般口吻,无法令卫怜不多想。
“兰姑姑不妨直说。”
兰若神色凝重,咬了咬牙:“公主应当听说过我们娘娘的身世来历。”
伴随着她的话,卫怜眼前浮起一张貌美不似凡间人,却异常苍白的脸。
记忆中的冯母妃,时常带着年幼的皇兄,垂头躲在人后,神色惶惶如同惊弓之鸟,少言寡语。
冯母妃是二嫁之身,这事在宫里算不得秘密。父皇登基前手足相残,在敌帐中对敌将首领的爱妾见之难忘。而冯姬当夜便甘心委身,不久后更是怀有身孕。
也正因如此,宫中人提起她,总是暗暗带着丝鄙夷。
兰若走到卫怜跟前跪了下来,嗓音压得低极,声音发颤:“殿、殿下他……”她深吸了口气,才继续往下说:“殿下并非是陛下骨肉,而是……将军的遗腹子。”
此话不异于平地惊雷,轰得卫怜浑身一僵,立刻白着脸打断她:“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奴婢知道。”兰若望着卫怜苍白的唇,话中是万般无奈:“殿下他……并非是公主想的那样。”
“奴婢离宫在外,却也晓得殿下从前在昭仪宫中,日子并不好过。”兰若不知想起了什么,言辞愈发恳切:“公主与殿下互相扶持着长大,殿下是真心爱护公主。或许偶有做得不当之处,还请公主万勿与殿下生分,莫要伤了他的心。”
卫怜脑子里的弦紧紧绷着,惊愕之余,回忆又如走马观花般一一闪过,容不得她忘却分毫。
她的心本就软得过分,对待皇兄就更是了。此刻眼睫颤了又颤,半晌才问道:“此事还有谁知晓?”
兰若答得毫不犹豫:“如今除去殿下,惟有公主知、奴婢知。”
卫怜深吸一口气,端起茶盏,谁料心神不安之下,杯盏脱手跌落,摔成了碎块。
她手足无措地想去拾捡,守在外头的犹春听见动静,先一步跑进来,焦急问道:“公主手没伤着吧?”
卫怜摇摇头,出神地坐着,望着犹春清理那些碎瓷,四散的细小碎片却一时难以扫净。
说不上为何,卫怜鬼使神差想起了皇兄哄骗沈聿的话。及那夜大雪,他眼眸里丝丝缕缕的血丝。
红而阴鸷,像是缠绕于暗处的毒蛇。
这十年间,卫琢并未骗过她。她也绝不相信,他会拿生母的清誉来欺哄人,仅仅只是为了让她相信,他们兄妹二人并无血缘之亲。
她不该怀疑他,卫怜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卫琢不至于如此,也不该如此。
卫怜手指紧攥着衣袖,指甲也慢慢掐进了肉里。
——
回到长安这两日,卫琢忙得脚不沾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