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卫怜被子裹得紧,犹春伸手掖开道缝,免得她夜里喘不过气。
她知晓公主生来敏感,比常人更通透些。可犹春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她总为别人思虑良多,真到了自个儿的事上,又不肯往细里琢磨……
她心事重重,卫怜却真是倦了,呼吸逐渐变得均匀。
只是那双细眉不曾舒展,小小的人儿,梦中也笼着愁绪。
——
连绵的春雨总算停歇,碧空澄澈如洗。
冲虚观后,几树梨花初绽,满园淡香浮动。
两名宫娥怀抱着祭物匆匆走过,其中一人实在吃力,喘息着抱怨:“今年规矩分外严,往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同伴脚步不停,接话道:“这回是四殿下亲自主持祭礼,哪能马虎?莫说我们,听说连冲虚观都新来了个坤道专门督管呢……”
先前那宫娥脸颊微红,扯她衣袖,一双眼睛发亮:“四殿下……昨日过来,我正好撞上了,当真像仙人似的。”
同伴半嗔半笑推她:“就你眼尖!行了行了,少做白日梦了,殿下那儿一分一毫都错不得呢,快走……”
两人加快步子,身影消失在宫道中。
相距不远的东华门外,卫琢向贺昭仪请过安,便离宫回府。
府邸安静如常,他沐浴更衣,披散的墨发半湿,步入书房,在案前坐下。
“笃笃——”
书房门扉忽然被叩响:殿下,属下有要事禀报。”
季匀进来时低着头,跟随卫琢久了,隐约能察觉到他这几日心绪不佳。
“殿下,陆公子已到同州,再有六七日便会抵达长安。”
“独身而归?”卫琢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此次并非是独身。陆公子携了盈娘同回,待她安置好……”季匀斟酌着,见他神色平静,才继续道:“可要带她过来?”
卫琢闻言,轻笑了笑,上挑的眼尾狐狸似的。
“不急……”他手指在案上随意一叩:“且待时机罢。”
季匀退下后,卫琢伸手伸进书柜,取下一方玉匣,拨弄两下,匣锁应声而开。
匣中静卧着十数个荷包香盒,分门别类,码放得齐整有序。
他沉吟片刻,自其中拾出一根发带,手指随之轻拢慢捻,任由这条轻纱缠|绕|包|裹|住他的手。
卫琢痴痴看着,缓缓俯下身,鼻尖不断地嗅,连带着肩胛也抖动不止。
第4章 半为怜春半恼春4
寒食过后,犹春见卫怜依旧一副恹恹模样,几番劝她该趁着晴好外出散心,奈何卫怜提不起半分兴致。
冲虚观的那夜像是在她心上笼了层阴云,让人沉沉喘不过气。
卫怜十分清楚自己人微言轻,若当真被卷进去,恐怕下场比卫璟也好不到哪儿去,毕竟他身后还有整个贺家。
她强逼着自己忘却那番混乱,以至于后来再见卫琢,耳根都莫名发烫,对卫璟与赵美人则更是避之不及了。
宫人呈上花笺的时候,卫怜正在庭院里侍弄自己种的海棠。
“贺家小姐?”她疑惑地接过,心中不解。贺令仪与自己素来并无交情,怎会想起邀约?
犹春一听“贺”字,眉尖都蹙紧了:“贺小姐前些时日才和八公主闹得天翻地覆,眼下怎的又往群玉殿递东西?”
卫怜本也想推辞,然而细瞧笺上墨迹,她心头蓦地一颤,只觉这字迹说不出的熟稔,分明是陆宴祈的手笔……
他回来了!
……想来是借着贺令仪之手辗转相邀,却又生怕自己不去赴约。
迎着溶溶春风,卫怜倚在海棠树下,捏着这花笺反复细看,唇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
卫怜带着犹春,如约来到太液池畔的凉风台下。
春意盎然的时节,湖上山色如娥,温风如酒,水光如绫。她额上覆了层细汗,面颊也透出海棠似的粉。
正值宫中春宴,凉风台侧边围了一圈人,喝彩声此起彼伏,显是在斗鸡取乐。卫怜不敢靠近,只捡了树荫旁一处僻静角落悄悄候着。
她正带着些许不安四处张望,前方人群中忽地爆起一阵激烈喧哗,两只雄鸡脖颈高昂,狠命互啄,竟扑腾着冲出了人群,直朝卫怜所站的方向扑撞而来。
沿路宫娥惊叫躲避,内侍们也手忙脚乱围堵,惊呼连连:“殿下小心!”
卫怜见状吓了一跳,慌忙与犹春向旁闪避。
“都愣着做什么?”张扬而熟悉的嗓音响起,贺之章大步流星从人堆中走出,唇角噙着带着三分看好戏的兴味。
他丝毫不怕那锐喙,长臂一探,便与宫人配合钳住那只赤羽鸡的翅膀,动作干脆利落,强行阻住了扑势。
内侍们随即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两只鸡摁住塞回笼中。
“公主恕罪!”宫人连忙请罪,心有余悸地解释:“三殿下命奴才们斗鸡助兴,这两只牲畜不知怎的……”
卫怜定了定神,抬手止住正要下跪的宫人,正欲换个地方,就被一抹身影挡住了去路。
“公主是在等人?”贺之章抱臂而立,目光落在她因出汗而泛着红晕的脸颊上:“方才若不是我出手——这算不算救驾?公主不谢我么?”
见到他,卫怜下意识缩了一下,去路被拦,只得细声道:“多、多谢贺公子……我与贺小姐约好了时辰……”
“我阿姐?”贺之章疑惑挑眉,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试图看出些什么来:“阿姐何时与公主这般亲近了?不过——”他话锋一转,语带遗憾:“说起来,方才那畜生冲撞的可不止公主一人,陆兄也被那鸡喙带了一下……”
卫怜对他这番话半信半疑,却仍是忍不住抬头,睁大了眼:“陆哥哥受了伤?”
犹春眼瞧贺之章这是缠上了公主,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半步:“请贺公子莫要再戏弄我们公主了,公主上回受惊,病了好些时日……”
以他的性子,被个宫女抢白,原是该发怒的。可贺之章目光落回到卫怜身上,竟未发作,反倒想起什么似的:“岂敢戏弄公主?上回出宫就遭了报应,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撞了我,害我栽进鲤池……”
眼前的小公主听罢,蹙起娥眉,眸中却不见半分幸灾乐祸。
贺之章想到自己归家后被阿姐取笑了半月,好奇心起,更凑近了些:“公主怎不笑我?”
卫怜被他吓得退了一小步,咬住下唇:“……我不敢笑你。”
“为何不敢?”贺之章眉梢扬得更高。
她飞快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声音更小了:“……怕你在我坐垫里塞虫子。”
年少时的顽劣行径太多,贺之章自己都记不真切了。他闻言愣了一下,没料到她竟还记着这些旧事,忍不住笑道:“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说话间,他目光掠过她发顶,瞥见一片沾着的细小落叶,便下意识地顺手一拂,动作快而轻巧。
卫怜只觉发上一动,根本看不清他做了什么,心中只觉绝无好事,再联想到青虫更是吓得几乎跳起来,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我头发怎么了……”
与此同时,一道清朗中带着无奈的嗓音横插进来:
“贺兄——”
卫怜白着脸循声望去——墙边花树下,数人快步而来。
而为首那人,正是……陆宴祈。
卫怜的心跳骤然快如擂鼓,一声紧似一声。
若来人换成皇兄,她必定想也不想便朝他奔去。
然而正因是他,近君情怯的慌乱瞬时涌出,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胡乱想着自己发髻是否乱了,发间莫不是落了什么东西?
“公主莫怕!公主发上并无异物……”犹春也被惊住,细看后急忙安抚。
一阵东风吹过,粉白落英纷扬飘落,卫怜眼前霎时一片朦胧。
待风稍歇,那人已走至她近前——
除去肤色深了些许,那双明澈清润的眼眸,仍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只此一眼,卫怜心跳都似乎滞了一滞。
“怎的一来便瞧见公主在抹泪?”陆宴祈话里压着三分笑意,侧身拦在她跟前,不着痕迹隔开二人。
“我……以为发上落东西了。”卫怜声若蚊吟,虽知是虚惊,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恼起了贺之章。
陆宴祈与他相熟,遂放软语气哄她:“贺兄不过是玩笑惯了,断不会存心欺负人。”
贺之章自己也未料到,自己一时无意之举,又险些将小公主吓哭了……
“比阿姐养的兔子还胆小……”错愕过后,他微拧着眉,冲陆宴祈道:“日后真该多带公主出来走动,要能学得我几分胆识,还有谁能欺负得了她?”
这话听得卫怜脸颊微微涨红,便是泥人也生出了几分火气。她手指攥紧袖口,鼓起勇气抬头辩驳:“我、我觉得我这样挺好,像你这般天不怕地不怕……反而古怪得很!”
说罢,她耳根都气红了,扭过头去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