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卫琢不必再顶着那张假面唬人了,不久前还打着守孝的名头,让朝中一众老臣去宸极殿外的石砖上跪了整整三夜。其中不乏当初鼎力扶持他登基的人,也不知脸被打得疼不疼。
父皇追逐长生幻梦,被病痛折磨得暴戾
嗜杀,绝非明君。而卫琢,却也不是朝臣们想象中的仁君。
整座后宫空空荡荡,从前的太妃也搬去了行宫,走到哪儿都是一片死寂。
卫怜本想去群玉殿,想起自己那些旧物早被挪走了,脚步又是一顿。
跟随她的宫人都是新面孔,加之卫怜话不多,他们相互间对视一眼,神色惴惴却又不敢出声。
冒雨来到温室殿,她收了伞,问殿内宫人道:“那双雪雁呢?”
宫人忙引着卫怜去庭院。一双雁瑟缩在草丛里,另一侧是铺着卵石的小水池。她刚一走近,雪雁受惊扑腾了几下,却好似飞不起来。
卫怜有些担心它们是不是病了,便听宫人解释道:“这双雁刚剪过翎羽,所以飞不高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秋雨也哗啦啦落得更急。
“这翎羽,多久剪一次?”卫怜问。
宫人低头答话:“多是间隔两三个月,可也说不准,若雪雁翅膀硬了能飞高了,就得随时再剪。”
水雾渐渐沾湿了卫怜的衣裳,身旁宫女知晓她体弱,小心翼翼地劝,养雁的宫人也显出几分不安。
卫怜没说什么,也不想为难下人,于是跟着宫人进了内殿。
她早不住这儿了,殿中陈设却仍是一切如旧。墙里的椒泥已被挖去,那股辛香还是隐隐缭绕在空气里。
卫怜蹲下身,去找那枚银锁,寻了好半天都一无所获,只好去拿她熟悉的竹匣。打开匣盖,一股陈旧的墨香扑面而来,仿佛隔着久远的时光在朝她招手。
犹豫过后,她还是伸手翻了翻信件,然而才看几眼,便觉出不对,下意识就想唤犹春,话到唇边,才想起犹春早已不在身边了。
竹匣中,陆宴祈的信笺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全是卫琢从前离宫在外时,寄给她的那些信。纸上风骨嶙峋的字迹,似乎也被这辛香熏得扭曲变形。
满纸密密麻麻,欲说还休。
满纸皆是“小妹”、“小妹”、“小妹”。
……她那时怎未察觉出半分不对?
卫怜觉得喘不上气,连带着额角也突突跳着疼,啪的一声合上竹匣。从前有多珍惜,此刻就有多么不愿再看半眼。
她走出温室殿,才察觉雨已然停了。宫女等候在殿外,轻声道:“陛下正在承明殿,请姑娘去面圣。”
想到不翼而飞的长命锁,卫怜脸色沉了沉。
——
承明殿内,韩叙俯首行礼,卫琢却破天荒地亲手将他扶起,反叫他心中一沉,料定没有好事。
卫琢微微笑着,命宫人赐座。
天子为韩氏女所救,对其一见倾心,这番说辞在阖宫上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韩家本就门楣不低,韩叙也是近臣,更何况这韩氏女,还是自小就送往江南养病的女儿——简直是泼天的富贵,全族人都该在梦里笑醒。
只可惜,韩叙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妹妹!
他面色不大好看,却早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卫琢带回来的这个女子,身份成谜,他却执意要赐她足以与帝王匹配的尊容。不论是出身或是悠悠之口,都需让旁人无可指摘。
“敢问陛下,”韩叙几乎要冷笑了:“臣那小妹,芳名当如何称呼?”
卫琢笑意不改,满意于他的敏锐:“名姓不过是个虚设,人是经由韩氏之手接入宫中即可。”话虽如此,他仍是沉吟了片刻,温声吐出两个字:“就叫‘止怜’吧。”
韩止怜。
话音落下,韩叙觉得脑中如被车轮碾过,不由睁大了眼。
卫琢鬼祟前去菱州,他自然知晓,其实也能猜测些许。可这人大约是疯了,竟真敢将她接回宫中,更遑论是……册立为皇后!
“请陛下三思!”韩叙咬紧牙:“即便朝臣更迭颇大,宫中仍有识得公主容貌之人。”
“世间容貌相似者何其多,如何就能笃定是朕的阿怜?”卫琢不以为意:“况且她是朕的皇后,日夜只在朕身侧,容貌与旁人何干?”
韩叙自认德行并非无暇,可如此悖逆,仍是万万无法接受。他再次感到后悔,当初为何要在贺氏重压之下,选择了与卫琢联手。
卫琢那时候一无所有,看似极易操控。而卫琮虽愚钝,却有个野心勃勃的皇姐,却也断不至于荒唐至此。
见韩叙面色铁青,卫琢难得反过来安抚他,语气极是温和:“你不必拦朕。此事朕心意已决,若此路不通,便再走第二条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再者,韩氏女为后,于你家族是何等荣宠,你又何必再拘泥?”
韩叙抬手扶额,沉默良久,才直言道:“公主不会情愿。一旦闹出什么岔子,陛下与韩氏皆会颜面尽失,受天下人耻笑。”
这话犹如细针,刺得卫琢心口一缩。他笑意淡下来,还想说什么,外间宫人便通报道:“陛下,韩姑娘已带到。”
卫琢闻言起身,亲自去殿外接卫怜。
韩叙并未得旨退下,只得继续端坐。不多时,便听见两道截然不同的脚步声入内。
其中一道急促细碎,伴着女子微恼的语气:“不过是裙角沾了点水,又怎么了?”
“你既是从温室殿过来,理应换身衣裙……”卫琢的声音紧随其后,似乎跟在女子身后。
卫怜走得很快,心中本就揣着心事,不等走到内殿,就忽地停下,蹙眉问道:“母妃给我的长命锁在哪儿?”
“我替阿怜收起来了。”说话间,卫琢细细端详卫怜的神色,她应当也发觉了那些信才是,却只字不提,是不在意了么?
是不在意陆宴祈的信,还是不在意他这个人?
“还给我,”卫怜更是不乐意:“你总是这样,偷偷摸摸藏我的东西做什么?”
她心中火气不小,想到他连几张纸都要偷梁换柱,堂堂九五之尊,岂非惹人笑话。
卫琢自然知道韩叙还在里头,被她这么埋怨,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无奈地压低嗓音:“有什么话等到夜里再骂,殿里尚有外臣在。”
卫怜闻言又惊又疑,更添了几分不安。毕竟自从回宫以来,她就极少见外人。待看清正襟危坐的韩叙,再想及身份之事,下意识便一把挣开了卫琢的手。
他手中一空,僵在空中。
原本是想让卫怜与韩叙见一面,这二人过去有些龃龉,以免影响日后做戏。然而偏偏卫怜也在此刻与他置气,反倒不便说了。
韩叙恪守非礼勿视,眼观鼻鼻观心,却被迫听完了二人这番争执,只觉今日入宫,实属时运不济。
卫怜见他并无多少讶然之色,便知不必多言。犹豫片刻,她才问韩叙:“韩公子,贺姐姐她在莱州好不好?”
这事卫琢未必全知,但韩叙对贺令仪不同,他定然是清楚的。
果不其然,韩叙眸中掠过一丝异样,抬眼看了看她,一时也不知该作何称谓,便答道:“她不在莱州。”
卫怜愣了愣:“可那时候她分明说,等雪停了……”话未说完,她目光已转向卫琢,带着警惕的怀疑。卫琢微微摇头,无奈地回视她。
“她一直在长安。”韩叙缓声道:“有我照料,公主不必忧心。”
卫怜望着眼前这张苍白俊秀的脸,好似永远都没什么表情,最愤怒的时候,也不过是被贺令仪泼了满头满脸的茶。
她心中百般困惑不解,却实在无法不忧心。
——
一直到夜里,卫琢处理完政务回去,卫怜还没有睡,想要问他贺令仪之事。
难得她主动凑近,卫琢便耐着性子,将自己所知的告诉她了。
其实韩叙对贺令仪有意,卫琢早有察觉。只是这两人性情天差地别,实在称不上相配。且韩叙身子不大好,大约是书读得太多,脑子也僵住了,满口规矩礼仪。他一面瞧不上贺令仪的莽撞娇蛮,目光却又时时被她吸引,偏自己浑然不觉。
想来倒也耐人寻味,这样一个洁症严重到病态,几乎影响生活起居的人,如今却连对方曾成过婚,也变得不大在意起来。
卫怜听完,好一会儿没能回神,不知该作何评价,只小声说:“贺
家那时出事,与他也脱不开干系……贺姐姐怎么……”
卫琢笑了笑:“贺令仪有没有‘怎会’还不好说,但韩叙那边,怕是真要‘怎会’了。””
“怪人一个,”卫怜依旧烦闷不解:“他若真喜爱她,对付贺氏时怎半点不手软?这也罢了,当初若是答应成婚,又何必绕这么一大圈弯子。”
卫琢又笑一声,微微俯身凑近,并未伸手去抱她,而是垂眸凝视着卫怜:“人心哪有这么黑白分明……何况是人就有贪嗔痴,若非失去过,又如何会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