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未晞,夜半比白日冷得多。卫琢怕她冻着了,走之前亲手给她系好斗篷,又亲了亲她的额头:“小妹看完挂彩胜,可以去偏殿歇息烤火。路上慢些走,别又摔着了。”
卫怜一一应下,总觉得他穿得单薄,下意识也摸了摸他的脸。
她不必去那么早,特意多用了些早膳,等到出门的时候,小半张脸都埋进了狐狸毛里,唯余一双琉璃似的眼睛,沿路微睁着,细细打量这座将醒未醒的皇城。
一钩弯月模糊地挂在天边,如同冬日里的霜花。远处火把连成一片星光,宸极殿外的百官早已按规制列好队,像密密麻麻的小黑点。
宫女将卫怜带到偏殿旁的游廊下,周遭是两处花圃,便劝她不能再靠近了。
卫怜懂事地点头,她向来乖巧,宫女们虽然时时跟着她,倒也并未存心防备什么。
直至祭礼开始,卫怜忽然扶住廊柱,虚弱道:“我有点不舒服。”
跟随的宫女吓了一跳,见她身子发颤,额头甚至渗出汗来,其中一人立刻跑去请御医,桃露焦急之下,只得扶她先去偏殿坐下。
卫怜看准时机,猛地起身推开桃露,拔腿就朝游廊另一侧的月洞门跑去。这条宫道她早在心里描摹过无数次,过了竹林小道便能绕去宸极殿外头。
为了跑得快些,卫怜三两下就把披风扯脱,任由那件贵重无比的斗篷掉在脏兮兮的泥地上。
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夜露湿冷,但只要能跑出去,能现身在人前,前方等待她的便是黎明。
卫怜心脏狂跳,拼命张着嘴喘|息,耳边已隐约传来宫墙外侧百官祝祷的声音,心下激动不已。
她就是要站到所有人面前,向群臣宣告:她是先帝的七公主,不是什么韩家女!
若卫琢敢不认……那就以假冒公主之罪,杀了她!
卫怜正要跨过月洞门,余光中黑影一闪,她整个人忽然被拦腰抱起,嘴也被死死捂住,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发出呜咽声。
季匀轻而易举便制住了她,眼中甚至掠过一丝怜悯。
她泪眼朦胧,天边的那弯月牙,也渐渐变得大而模糊。
第52章 锁向金笼始两全5
百官的祝祷声渐渐飘远,彻底消失在她的耳边。
卫怜被扔回宸极殿,脸上泪痕交错,发髻也散得厉害。她偶然扫过镜中的自己,那张脸哪还有半分公主模样,分明是一只悲愤又无力的小兽,连牢笼的边都没摸到,就被狠狠擒回原地。
她滴水未进,等到伤心够了,才胡乱抹去眼泪,身子一软,伏在小榻上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卫怜心头一紧,还是固执地不肯动。
卫琢走到她身侧,神色平静得如同什么都没发生:“怎么不用膳?”
他为何半个字都不提?
卫怜弄不明白,忍不住抬起哭得通红的眼睛看他,仍不肯死心,伸手去揪卫琢的衣袖:“皇兄……放我出去,好不好?”
她每说一个字,卫琢脸上那层平静的假面就似乎剥落一分。
卫怜这才留意到他臂弯上搭着的那件斗篷。银狐毛沾染泥污,正是她早上丢在半路的那一件。卫琢浑然不觉脏似的,转身亲手将斗篷挂好,动作慢条斯理,声音也放得更柔。
“阿怜……我们是夫妻。”他脸上的笑意像是关切,又含着怪责:“你想去哪里?既然已有肌肤之亲,我理应要照顾你一生一世。”
卫怜的心像是被人拧了一把,下意识激烈地摇头否认:“不对,我们不是夫妻,我们从未拜过日月神灵,更得不到任何人的祝福!”
她无法不去回想卫姹古怪的眼神,贺令仪一声声的痛骂,犹春流不完的眼泪……想到他手上的血污,想到那些欺骗……所有画面纷至沓来,像是一盆雪水从头浇下,偏偏激得她呼吸急促,猛地站起身来。
凉风灌入殿内,烛火微微跳动着,光影洒在他身上,犹如霜白衣袍正燃起火焰。火光蜿蜒而上,却难以照入他深不见底的黑眸。
“我是你兄长。你父母已故,卫瑛远嫁别国,你本就该留在我身边……”
“你如今哪一点还像哥哥?!”卫怜攥紧拳头,泪水夺眶而出:“我也想骗自己,我也在心里给你找了无数个理由,我也拼命还想把你当成哥哥,可我做不到!正因为你曾是我哥哥,我才无法忍受,无法忍受像笼中鸟雀一样被你偷偷养着……”
“旁人分明认得我,百姓分明记得我,就为了你的私心,我的身份竟成了说不出口的东西!”说到伤心处,她抖着肩膀啜泣:“我不要你做我哥哥了!”
此话一出,卫琢额角青筋直跳,猛然起身,一把将她狠狠拽到跟前,凤眸中满是冷厉:“你现在认错,方才的话我可以当你没说过。”
卫怜被他捏得生疼,只觉眼前人气得咬牙切齿,随时会对她动手一般,心中又是激愤又是委屈:“我可有哪一个字说错?我不要你再管我了!”
卫琢死死盯着她,眼尾逐渐泛红:“我究竟是何处待你不好,让你如今连兄长都不肯认?你说要身份,那算什么身份?连胆大的太监都能欺负你!父皇对你可有可无,戚母妃给你找的夫婿更是个十足的废物。那样的公主当得可笑至极,一文不值,如何能与我的皇后相比!”
“我事事都为你安排妥当,这世上再无人对你比我更好,我唯一所求,不过是想你留在身边而已!你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
卫怜被他话中的费解与凶狠刺得浑身发冷,睁大泪眼看他:“我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那你让陆哥哥双腿复原!你让时光倒流,让一切回到清清白白的时候,让那些见不得光的事都不曾发生过!”
旁人都可以欺负她嘲笑她,说她是个无用的废物。可这些话从卫琢口中说出,令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赤条条的鱼,最薄弱的部位曝于人前,而持刀之人,正是她生命里曾最亲近的人。
他们从未如此激烈争吵,红着眼睛互相指责逼问,都知道什么话会让对方痛。可她委屈到了极点,就是忍不住。
她不能接受他的坏,不能接受他现在的样子,不能接受他像世上最冷情的花匠,将她身上他自认为多余的一切都蛮横地修剪干净。
就是不能!
卫怜泪流不止,眉间似有火舌在烤她。然而话音落下,那些恶言又像诅咒般重重砸回来,并不能让她好过分毫。
卫琢胸膛剧烈起伏,撑住桌案的手背青筋暴起,攥着她的力道也越发重,痛得她倒吸凉气,下意识挣开他,转身就想逃离这战场似的屋子。
然而刚跑出两步,一双有力的手臂猛然将她拦腰抱起。天旋地转间,她被扔回榻上,惊慌失措想爬下去,双臂脚|踝却被他的力量死死扣住、强行分开。
冰凉的手如阴冷的毒蛇,滑入裙裾之下,指间动作毫无怜|惜,只剩粗|暴。
卫琢眼白布满红血丝,浑身像有虫蚁在爬,啃噬着他的神智,脑中狂躁如要炸开。
“陆哥哥”三个字简直令他作呕!不知死活的东西,横插在他与卫怜之间数年,如今腿断了还不消停,真该在她面前将那人剁成肉酱!
回长安至今,他何曾强迫过她?事事千依百顺,到头来,她还不是要逃?他和那件被她丢弃的斗篷又有何区别。
可他偏不信,偏不服,偏要留住点什么,偏要牢牢掌控住什么!
在这深宫的二十年里,他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卫怜吓得大哭:“你不能这样……”
“我能。”卫琢紧贴着她的耳畔,嗓音嘶|哑,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
“我是天子。天下皆是我的。你也是。”
卫怜不曾被摆布成这样,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感觉他沉|重的呼|吸。
原来从前那些时候,什么也不算。此刻却像有一把又钝又重的刀,狠狠将她一劈为二。
这痛苦是双向的。卫琢也紧锁眉头,咬牙坚持。他真的想狠下心,可到了此刻,又不争气地心软,红着眼睛道:“阿怜……把那句话收回去。”
可卫怜只是闷声流泪,一个字也不说。
卫琢沉默片刻,犹如最懂耐心的猎手,非要将她逼到绝境。
眼前的帐幔低低垂着,她眼中盈满泪光,一切都越来越模糊。
渐渐的,她脸上像是被人洒了一把碎开的海棠花瓣,一大片朦朦胧胧的粉云。
卫琢则感到一阵晕眩的安心。他寻到一处隐秘之所,且将自己小心翼翼藏了起来,无比安全。即使此处晃荡,随时可能会翻覆,但晕船的人,不止他一个。
他眼尾随之渗出泪水。
天旋地转间,卫怜终于又看到了他。脖颈上挂着汗珠,那双凤目盛满情东。
……她紧紧闭上眼。
……
卫琢并未退出去。若非卫怜呼|吸急|促,他甚至不知她是否还醒着。
她全程一声不吭,也拒绝再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