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琢盯着案头摇曳不定的烛火,指节微微屈起,一下一下地轻叩着桌案,神色里竟透出两分犹豫。
“罢了。”他再次开口:“催开之后……还是移回园中。让宫人知会一声便可。”
“……是。”
——
与此同时,遥远的雁州城外,卫姹正缩在马车里面,刚想掀开车帘朝外张望,冷风就灌了进来,吹得她脸都疼,连忙又放下。
连日这样赶路,颠得她骨头都散了架,心底的烦躁压也压不住。
逃婚这事,她筹备了不是一天两天。如今顶着富商之女的名头,沿路还安排了接应的人手,只要能咬牙忍到雁州,就能在那好好安顿下来。
就在此时,马车忽地停住,车夫说是入城要停车查验。
车上侍女一听,说话都结结巴巴的。卫姹一把夺过路引递出去,压着火气道:“我都不怕,你怕个什么?”
侍女面露不安:“娘子,城外该不会是……少府的侍卫吧?”
“四皇兄才懒得管这闲事。”卫姹心里明白得很,卫琢对她的婚事根本就是无可无不可,这会儿必然对外宣称她是病了,消息能拦下便是,真正心急火燎的人,只会是舅父罢了。
卫姹竖起耳朵,留神着车外的动静。似乎脚步声不少,夹杂着压低的盘问,像是在查前一辆车。她忍不住悄悄掀帘,探头朝那方向望了一眼,正好瞥见卫兵走动时袍角翻飞,露出一抹青色镶边。
她脸色猛地一变,立刻用力拍打车壁,车夫会意,重又牵马掉头,匆匆驾车离开。
马车驶出老远,卫姹才恨恨道:“我明明让人说我往南边去了,舅父怎会找人守在这儿!”
车夫叹气道:“雁州这下去不得了,原路折返只怕也会撞上人,只能再往北走。”
跟在卫姹身边多年的侍女脸色更白了,下意识就想到一个人。那人如今正领兵驻守在幽州地界,她们再往北去,岂不是越来越近?万一不小心露了行踪,哪会有好果子吃,卫姹去年可是三番两次找人,差点把萧仰腿都打断了!
卫姹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整个人像是被哽了一下,强按下性子,与车夫商讨对策。
她就不信邪!倒八辈子被他逮着一回,还能再被他逮第二回不成!
——
“八公主可真厉害,当众骂那人是秃头,还说跑就跑了……”
宸极殿入了夜,所有灯烛都已熄灭,室内仍是暖融融一片。
卫怜挽着贺令仪的胳膊,柔柔地靠着她,两人在黑暗中说着悄悄话。
她其实有些担心卫姹,可想到她那副跳脚的样子,又忍不住想笑。只是笑还没出来,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八妹妹从小就有主见,她说要什么,就一定会得到。”卫怜从前受过卫姹的欺负,小时候自然是恼她的。可懂事以后,在极偶尔的时候,她也羡慕过卫姹那股我行我素的劲儿。她们两人,仿佛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如今卫姹天高任鸟飞,自己却被困在此处,难以脱身。
前些日子,珠玑通过卫瑛暗中留在宫里的眼线,总算把卫怜的消息递了出去。去姜国山长水远,卫怜还偷偷编了个络子,样式与她多年前送给卫瑛的差不多。可这信物,只有天晓得能不能送到卫瑛手上。
“贺姐姐,我不想待在这儿了。”卫怜嗓音低得像是一声叹息。
贺令仪听出她话里的低落,也搂住她,再想到自己的处境,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想。”她顿了顿,声音更小了些:“……我好想我弟弟,也想我爹娘,想我姑母。”
“如果,我是说如果……”卫怜忽然坐直身子,黑暗中,双眸带着水汽:“我有法子能离开,你也愿意……离开韩叙吗?”
这话听来多少有孩子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一个全无依仗的弱女子,贺令仪根本不觉得卫怜能从卫琢身边逃开。
可不知怎的,看着卫怜那双亮盈盈,又闪着微弱希冀的眼眸,她不由自主,仍是点了点头。
第55章 始共春风容易别2
当今这位天子,与先帝性子截然不同。似乎并不喜玩乐,什么避暑游猎从未办过,便是对美人也兴致缺缺。唯一与他有过牵扯的,便是韩家那位小女儿。
可惜这韩氏女身子骨弱,听闻一直在静养,从前入主中宫的风声一度传得沸沸扬扬,却迟迟不见动静。
等到卫琢时不时会去撷芳园赏梅的风声透出来,又有朝臣暗中动了心思。
实际上卫琢哪有这般闲情雅致,再好的花,如今落在他眼里也失了颜色。
自从那次退了烧,卫怜再也不肯亲近他,一见到他就缩成一团,脑袋深深埋着,甚至缩在被子里根本不透气。卫琢怕她憋坏自己,不得不去扯,又吓得卫怜大哭大喊。
端着药碗的宫女站在后面,瞧见堂堂九五之尊被她惊惧之下又踢又打,脸都吓白了。
素来柔和的人发起倔,反而让人手足无措起来。卫琢最后只能让宫女合力拉出卫怜,任凭他再怎么温言安抚,都好似全然失了作用,她还是不肯说一个字,只紧紧揪着衣角,好似哑巴了一样。
卫怜当然没有疯,她只对卫琢才会如此。若是和宫女说话,便还是细声细气的。这差别简直让卫琢心在滴血,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慌乱又失措。
分明当了十几年的兄妹,如今怎的连一句寻常话都说不上。
除夕宴当日,卫琢又去了撷芳园。还未走到园中水榭,透过交错的梅枝,隐约瞥见榭内飘过一抹旖旎的淡粉。他呼吸一滞,脚下不由快了几分。
然而绕过那丛花,便看清来人并非卫怜。
看装束,是跟随父亲入宫赴宴的朝臣之女。
一阵风过,女子仿佛并未察觉到他,而是踩着一地落英翩然起舞,脊背却挺得更直了。
卫琢眯了眯眼,一言不发地离开。待到走远了,才面无表情地吩咐宫人:“这位小姐的舞,甚好。请她就留在此处,一直跳下去。”
宫人听得心头一跳,垂首去传话。
水榭中的女子见他掉头就走,正在发懵,待听清旨意,一张脸顿时惨白。
——
卫怜窝在暖炉边,全然不知卫琢已往撷芳园跑过多少次。对于绿萼她倒是还好,然而贺令仪一听园中盆景开了花,眼中立刻放光。
除夕夜和往常不同,宫里的人也格外多一些,卫怜犹豫了会儿,想到贺令仪今晚便要随韩叙回去,最终还是起身换了衣裳。
等她们走进撷芳园,盆景还未瞧见,先望到了水榭中起舞的女子。
正是隆冬时节,卫怜手里还捂着暖炉,那女子却穿着单薄的束腰裙,窈窕身形尽显,四肢似被寒气冻得僵硬,又一刻都不敢停歇。廊下守着个眼熟的宫人,见卫怜来了,连忙上来行礼。
“她这是怎么了?”卫怜没有再走近,忍不住问道。
“这位小姐私自打探陛下
行踪,惊扰了圣驾。”
寒风中,女子仍在瑟瑟发抖。卫怜又看了她一眼,默默地换了条路走。
看过绿梅,卫怜很不舍得贺令仪回去,可韩叙已经找卫琢要过好几次人,更何况,她也不能那么自私,再将一个人困在宫中,仅仅为了陪伴自己。
分别的时候,卫怜强忍着没有哭,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处,她才揉了揉眼睛,慢慢往回走。
入夜后,皇城灯火通明,除夕宴照旧在留春宫热闹着,宸极殿却静得针落可闻。
初雪就这样纷纷扬扬地落下,鹅毛一般。不多时,庭中便积起一层松软的白。
卫怜披着斗篷,蹲在外面看雪,鼻尖都冻红了。刚忍不住想捏一把,就被身旁的宫人劝下。
她只好遥遥望着留春宫方向的灯火,直到冷得受不住,才转身回了寝殿。
卫怜翻出卫琢还给她的那枚银锁,拿在手里细细擦拭,又摸了摸窝着的狸狸。
忽然,她听见窗外传来些细微动静,疑惑地回过头,只见那扇开了一条细缝的支摘窗外,不知何时,被人放上了一只雪捏的小兔子。
捏得有些丑,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只清瘦颀长的手抬起,又在小兔子后面放了一只小雪猫。他手上沾着碎雪,指尖已然冻得通红。
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殿外的人默默地捏。窗外风雪渐重,窗下摆放的小雪人,也渐渐连成了一排。
卫怜抱着狸狸,一动不动。
记忆中那个皇兄又跳了出来,分明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如影随形追着她。
可她早就不再是小孩子了。
卫怜没有开门,只是抱着狸狸爬到榻上,像是有雪花落进了眼中,让她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
一墙之隔的庭院里,宫人早已被卫琢屏退。他带了伞,可单手捏雪团不方便,索性将伞收起,披着大氅,蹲在窗下一只接一只地捏。
这扇窗子,他本可以如同道观那一夜,轻而易举跃过去,如今却不可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