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彻底黑下来时,她在雨幕中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段阑生。
找到她时,段阑生蓦然定住脚步。看见她的第一眼,他似乎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就瞳孔微缩,注意到了她怀里多了个东西。
一个包袱。
他蹙眉,两道冷森森的目光盯着那个被她紧紧抱着的包袱。
虽然他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但陆鸢鸢感觉到,他生气了。
她蹲在地上,腿肚子莫名有些发软,下意识想藏起包袱,但根本藏不住。所以他一走近,她就结结巴巴地解释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并强调自己的动机是不想给他添麻烦。
可奇怪的是,听了她的解释,段阑生的心情并没有转晴。背起她后,他就一直冷着一张俏生生的脸,也不说话。
她……她是在他背上睡了一觉吗?
段阑生在生气,她手里还打着伞,居然还能呼呼大睡?
陆鸢鸢呆了一呆,脚趾蜷缩。这时,风似乎变大了,夹杂着雨丝,从前方袭来。她侧目一看,那雨水打湿了段阑生的唇瓣。
像沾了水雾的柔嫩花瓣。
少年唇肉饱满,唇角尖尖,鲜红,干净,诱使人去亲吻。
天上仙,下凡人。
陆鸢鸢盯了一眼,就有些心虚地挪开了目光。渐渐地,那种持续了半个月,低落夹杂着羞耻的情绪,仿佛涨潮一样,淹了上来。
她低下头,蔫蔫地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觉得……要不算了吧。”
与此同时,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油纸伞往前倾斜,为他挡住雨水。对段阑生好,仿佛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
没想到,她的话没说完,油纸伞也还没往前移动几寸,段阑生就识破了她的意图,轻声地制止了她:“你遮住自己就好,不用管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不生气了。
陆鸢鸢犹豫了一下,坚持道:“可是,我也不想你淋雨。”
她以前也对他说过不少肉麻的话。这句普普通通的话,也不知道怎么段阑生了。他的步伐猛地一停,仿佛轻轻吸了口气,才嗯了一声:“但是这样的话,我就看不清前面的路了,会带着你摔倒。”
是吗?
她刚才,明明也没有把油纸伞往前偏很多吧,有遮挡住段阑生的视线吗?而且,段阑生是那么容易摔倒的人吗?
尽管心中生出了些许疑惑的嘀咕,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段阑生从来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撒谎。
耳边有个声音这样告诉她。陆鸢鸢“唔”了一声,听话地将油纸伞重新收回到自己的方向。
沉默已经打破,又感觉到段阑生的态度好像比她想象的好一点,陆鸢鸢也不自觉放松了下来,微微转动了一下头,这才注意到,这条大街上,不知何时,变得空荡荡的。
街角巷陌,天青阴雨,摊档都关门了,匆匆避雨的行人不见踪影。天地之间,只有段阑生和她两个人。
两旁的屋宇,随着他们的前进而被抛在脑后,看似不同,却在一段段地重复。这条路,仿佛也没有分岔,没有终点。
那种淡淡的怪异感再度袭上心头,如鱼影掠过荷叶下,抓不住尾巴。
陆鸢鸢的唇动了动,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迟疑:“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要回蜀山吗?”
段阑生没有停步,问道:“你不想回蜀山?”
明天就是婚礼,她应该点头,答是才对。
但在这场有些虚幻的无止境的雨里,心门上的锁好像失灵了,没锁住真实的心绪。
有些画面像烟尘一样掠过眼前,让她抗拒:“不想。”
段阑生没有生气,似乎对她的答案并不意外,他转过头,鼻息打在她的手背上:“那你想去什么地方?”
“……我没想好,总之我不要继续待在蜀山了。这里没人喜欢我,我也不要喜欢他们,下辈子都不想来了。”陆鸢鸢埋下头,闷闷地说:“你送我回家吧。”
她注意到,段阑生不知何时停了下步伐。他托住她的双手略一收紧,仿佛怕惊扰到落在叶上的蝴蝶,很轻很轻地开口:“那你家在什么地方?”
“我家在……”陆鸢鸢下意识就想回答。只是,在答案浮出水面的那一瞬间,她觉得好像有些不对。
段阑生不是早就知道,她没有进入蜀山之前的记忆了吗?
她哪里回答得出自己的家在哪里?
然而,很怪异的是,陆鸢鸢冥冥中有一种感觉,她应该知道答案,而这个答案,则不该说。她蹙了蹙眉:“你……你问这个来做什么?”
段阑生将她下滑的身体往上托了一下,耐心地说:“你要告诉我,你真正的家在哪里,我才能送你回去。”
有理有据。
那么,她家在哪里呢?
答案沉甸甸地压在水下的石头底,用力去扬,扬起的是遮眼的沙,她闷头闷脑地说:“我家在很远的地方,你去不了。”
“有多远?”
陆鸢鸢摇摇头,不想回答,看向地面,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他们跨过水洼时,水洼里面竟没有倒映出他们的影子。那诡异的鱼影再度掠过水面,惊起波澜。
周围的景色在雨雾中动荡,倒错。仿佛被谜团遮掩的大脑里有东西在飞速生长,挣脱禁锢,寂静的世界躁动了起来。陆鸢鸢收拢了手臂,忍不住道:“我……我想下来走一走。你不累吗?”
段阑生却没松手,还说:“不累,我们已经到了。”
到了?
手中的油纸伞不翼而飞,陆鸢鸢抬头,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蜀山剑宗。
雨还没停,蜿蜒的小石路湿漉漉的。前方的走廊总算有一个避雨的地方,她认出来了,这是段阑生的房间。
明明前一秒他们还在大街上,后一秒就来到了这儿。但这一刻,她竟不觉得哪里不对。
走廊的屋檐挡住了大雨,段阑生却还没有放下她的意思,继续带她往前走。
察觉到她不安分,一直想下地自己走,不要他背,段阑生眉头微微一蹙,突然提起了别的事:“对了,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什么算了?”
陆鸢鸢的思绪有些飘忽,经他一提醒,才记起自己刚才被打断的那茬儿,注意力就这样就被转移了,
已经不用打伞了,她两条手臂交叉在段阑生的脖子前,低低地说:“就是,明天的事,不如算了吧。”
段阑生仿佛还是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什么明天的事?”
陆鸢鸢闷头搅了搅手指,终于点明了:“就是明天的婚礼。”
“……”
“你就去跟你师父说,我们明天的婚礼,还是算了吧。就算……就算是喜欢你,我也不想强人所难,不想被嫌弃。你去和你师父好好说,他一定不会责怪你的。”
陆鸢鸢一边说着这话,一边矛盾地感到了迷惑。
不对,她怎么会主动提出不要段阑生的呢?
明明就连做梦,都不会梦见这么荒谬的场景。但她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
段阑生听了她的话,步伐一顿,却没放下她,也没说好还是不好。还加快了脚步,走进屋子里。
他怎么没反应?
是她考虑的时候,漏了什么地方吗?
也对,婚事前一天才说取消,虽然他不想娶,但也会有点没面子吧。但没面子,也比牛不喝水被强按头要好吧。
陆鸢鸢将想到的都补充了上去:“当然了,我房间里的东西,你放心,我一定会妥善处理好,再把钱都还给你的。”
“你不说话,是不是还在生气……对不起,我今天确实浪费了你挺多时间……”
段阑生仍不回答。
他的房间还是一如印象里那般纤尘不染,收拾得很整洁,桌上放着剑架,降真香的气息朦朦胧胧。段阑生大步穿过中间,走到房间深处,才将她放在了墙边的椅子上,让她坐好。
陆鸢鸢屁股一沾椅子,就要起身。但眼前有片阴影笼罩下来,段阑生居然在她面前蹲下来,手臂挡在了她身体两侧,让她无法起来。
那双绀青色的眼眸里,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很少能被段阑生从下面往上看,还是那么近的距离,看得那么仔细,她不禁有些坐立不安。下一秒,段阑生就松开压在墙上的手,抓住了她的手,抬起头来,神情格外认真,仿佛想让她听清每一个字:“你没有强人所难,是我自己愿意的。我要是不愿意,没人能强迫我。”
“我刚才没有生气。”段阑生的拇指摩挲了下她的手背,突然,又改了口:“是,我今天是有点生气,但我不是在气你浪费我的时间,我气的是你对我这么见外。我只是希望,你遇到任何事,永远都会选择先找我。”
“今天一直都找不到你,找到你时,你又背着那么大一个包袱,我以为你想走……”
说着,他仿佛也为自己第一次坦白这些心思而感到难堪,抿住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