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张薄纸。
自从踏入这座庙开始,段阑生就松开了她的手。她在抬头端详壁画时,段阑生也走到了供桌前,沉默地翻看着什么东西,似乎是在看那压在烛台下没烧掉的纸钱。
此刻,段阑生将那物捏在手心,陆鸢鸢才发现,那压根儿不是祭祀的白色纸钱,而是一张褪了色的红色剪纸。
囍。
察觉到她注视的地方,段阑生笑了笑:“你看,从前也有人在这个地方拜堂成亲过。”
他看着她,红唇上扬,一副笑相。然而,那阵笑意却仿佛没染到眼底,眼神很冷,两簇幽邃的鬼火在那深处闪烁,带着捉摸不定。
正如他的口吻再怎么温和,她还是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强硬。
陆鸢鸢身体僵硬,在电光火石间,好几个念头划过她心底。
关于生存的选择,她的直觉向来很准,救过她许多回。她知道,此刻,最好顺着段阑生,才不会撕裂现状。
而且,段阑生提出成亲,也是可以理解的。在生死难测的大战前,想得到自己渴望了很久的东西,没有后顾之忧地前行,是人之常情。她又不是真的古人,自然不会有拜个堂就被圈死了的想法。
可是,为什么——她心底那种难以名状的、诡谲的不确定感,非但没有被扼杀,还在心惊肉跳中疯长?
她的脸色几度幻变,清晰地映在段阑生眼底。
段阑生缓步逼近了她,终于来到了供桌前,陆鸢鸢的后腰抵到了桌子边缘,也被困在了他双臂之间。段阑生低下头,囍字在他掌心下被压皱了。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头发上,很体贴地俯身,问道:“鸢鸢是有什么顾虑吗?要不要说与我听?”
他耐心地等着,等着。
终于听
见了怀里的人应了他:“没有顾虑,我当然愿意。”
第146章
阴风穿堂而过,庙门大敞,檐角下,挂着两个纸灯笼,烛心拉长,微弱地搏动着。
破败的窗纸划拉作响,屋外枯枝交错,鬼气森然。庙内气氛也颇为诡异,没有一点喜气洋洋的气息。
横看竖看,此情此景都和缔结亲事的喜堂没有半点关系,还不如在墙角摆上几个纸扎人、撒一把纸钱更应景。
花轿、婚袍、绣鞋、合卺酒等民间婚俗用品,在这荒山野岭自然是找不着的。既无迎亲送嫁,也无宾客前来道喜、吃酒,一出仓促而荒唐的大戏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尽管缺了很多东西,段阑生还是就地取材,对现场稍作了一番布置。
那张褪色的囍字剪纸,被他耐心地抚平,粘到了窗框上。它大概已经被压在桌子上很长时间了,陆鸢鸢看到,它在桌面留下了一块暗红的颜料渍,边界模糊,渗入木头脉络中,像洇开的旧血。
没有金杯合卺酒,就用瓷杯和清水代替。段阑生甚至还在后屋翻出了几根红蜡烛,撤下了庙中那尊不知所谓的神像,擦干净桌子,点上红蜡烛。金灿灿的光流泻在黑夜中,枝影沙沙晃动,喜气与阴森,矛盾地同现。
沐浴着烛光,段阑生雪一样的面庞也浮现出了红润的血色,不似这一路来的那样苍白吓人。他在供桌前站定,平静地转头,看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条正红色的腰带,绸缎从五指间淌落。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陆鸢鸢明白他的意思。
她克服了不断涌动的紧张与颤意,走上前。
毕竟只是替代品,比起真正的红绣球带子,这条腰带要细长得多。两人各执一头,还是有很大的活动空间,塞三四个电灯泡到中间都没问题。
只是,当陆鸢鸢抓住了垂落的那一端,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离得太远。
原来,段阑生只释放了一小段红带出来,将二人之间的距离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剩余的长度,被他一圈圈地绕在自己掌上。
即使想离他远点,也最多只有一臂之距。
察觉到对方深幽的目光在自己面上逡巡,陆鸢鸢心脏砰砰直跳,突然,她掌心的红绸带毫无预兆地被一扯。
似乎是觉得两人还是不够亲密,段阑生突然使了点力气,再度转腕,收紧了一圈红带。陆鸢鸢微微一惊,脚步踉跄,被带动着往前迈了一步,额头几乎贴上他的胸口。
一只手及时地托住了她的手肘,稳住了她的身体。
吉时到。
段阑生先行撩开衣袍,跪在地上。他跪下的姿态也很好看,背脊挺直,衣袍如花瓣般散开在地上。在他膝旁,是庙中唯一的蒲团。
陆鸢鸢定了定神,也随之跪下,膝盖陷进了柔软的蒲团里。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空荡荡的破庙,没有高堂在场,也没有牌位在前。
陆鸢鸢的额头贴在冰冷的地上,鼻息在砖上呼出一小团雾气。
一整个行礼过程,她的心潮都无法平息,忐忑,不安,荒唐……许多无法言明的复杂情绪在横冲直撞。
上辈子,她不撞南墙不回头,强求段阑生娶她。这一世,倒换成了她被段阑生赶鸭子上架。这算不算是风水轮流转?
段阑生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非要在今夜、在这个地方完成简陋的仪式?
从表面上看,段阑生是因为看见了烛台下的囍字剪纸,才心血来潮提出要行礼的。可她却觉得,即使今晚他们没有路过这座庙,段阑生也会将事情发展引到这一步上。
在糅杂成浆糊的胡思乱想中,三拜似乎在一眨眼间就完成了。陆鸢鸢慢慢地将额头从地上抬起,不想就在这时,变故横生——前方的空气中闪现出一团白光。
陆鸢鸢惊诧地睁眼,看见她和段阑生之间,出现了一个白色光球,光中沉睡着一只小九尾狐。他抱着自己的尾巴,仿佛未出生的婴儿一样,拢着腹部,蜷缩成虾米。光芒如一双温柔的大手,捧着小狐狸缓缓下落。陆鸢鸢连忙伸出手去。
毛茸茸、沉甸甸的小狐狸落在她手上。在感受到重量的那一秒,光芒熄灭了。陆鸢鸢双手受到重力下压,往下一沉。但在底下,早有一双更大的手在等着,稳稳地捧住了她的手。
原本以为这是什么不好的突发状况,陆鸢鸢紧张地快速检查了一下,好在,小狐狸只是在睡觉,呼吸很平稳。陆鸢鸢略松了口气,疑惑地询问:“汤圆怎么会突然跑出来?”
相较于她,段阑生似乎早料到这一出,一点都不惊讶。他垂头,和她一起看向她怀中的小狐狸,抬起手,手指温柔地拂了拂汤圆的狐耳,流连了片刻:“他已经可以脱离我的供养,独立存活在世界上了。”
陆鸢鸢愣住了。
莫测的命运仿佛窥探到了她的心事,在最后这一天,帮了她一把。
这段日子,她迟迟没将渡魂荆棘喂给段阑生,便是因为汤圆还寄生在他身上。如今,在大战前夕,最后一个平安夜,她的顾虑就这样被拔除了。
行动的时机已经成熟。
若是错过了今晚,恐怕,她不会再有回家的机会了。
紧张的情绪,让陆鸢鸢的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甚至肠胃翻腾,有点想吐,需要强行压制住手腕的颤抖。
可与此同时,在这排山倒海一般的躁动中,也飘摇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疑惑。
昨天晚上,段阑生明明说过,汤圆很快就可以脱离他而独立存在。他当时的语气,给人的感觉,这事儿就不是马上能结束的。
对了,段阑生还明明白白地说过,还有“最后这几天”。
俗话说,无三不成几。为什么才过了一天,汤圆就能出来了?是不是也太快了?
难道是她多心了,这事儿本来就不能预算得很精准?
这时,一个杯子被端到了她面前。
小狐狸已经被段阑生放到了一旁,用干净的衣裳垫在身下。段阑生的目光转回她身上,微微一笑:“鸢鸢,礼还没行完,我们继续吧。”
陆鸢鸢的视线落在杯子里映着烛光的液体上。
按婚俗,礼成后,夫妻该要喝合卺酒了。不过,这会儿没有喝酒的条件。盛在瓷杯里的只是一汪清水而已。
段阑生没有催促她,只是,端着杯子的手纹丝不动。
陆鸢鸢抿了一下唇,抬起手。接过杯子时,不免会碰到段阑生的手指。
他的手冷极了,仿佛与瓷杯一样,都是没有生命的物件。
正要仰头喝下杯中水时,她的手腕却遽然被扣住了。
对方力气很大,她无法再动弹半分,杯子也悬停在半空,水液晃荡了几下。
陆鸢鸢眼皮猛地一跳。
方才,她一直逃避去看段阑生的表情,如今仰头,才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敛起了微笑。
今夜那仿佛面具一样焊在他脸上的温柔笑意,已经消失了。
明明强势地主导了这场荒诞的婚礼,到了最后这一刻,他却按下了暂停键,只静静地、深深地盯着她的脸,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陆鸢鸢后颈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