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没一会儿,身侧走来一个人。
霍临眼皮微窄,懒于回头。
他的确不喜交际,但绝不是呆蠢,而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足够敏锐,看到遮掩在华丽言辞和行径下的利益和欲望太浅薄,才对这些无趣的人际感到厌烦。
比如江席言现在对着他自以为隐蔽的幸灾乐祸,其实也是清晰可见的。
江席言在拱门后看了一会儿热闹,才算心满意足。
见人始终没动静,江席言干脆坐到霍临对面,拿起桌上一枚白棋,在横格线上推来推去。
如此做作一番,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霍临:“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就说一次,你怎么就非要和她纠缠?”
江席言悄悄地指了指二楼。
说实话,白秀瑾受伤的确带来了很大影响,全盘计划都险些因此改写。
但即便如此,解决的方式也有很多种。
找人顶替白秀瑾,这原本应该是最无可能、最冒险的一种解法,却由最看重实效的霍临提出,并强硬地推动实施,很难让江席言不怀疑他没有私心。
霍临略微掀起眼帘,不想搭理。手里握着一杯凉茶慢慢地饮,但很快胃痛卷土重来,霍临微微蹙眉,手指搭在杯口盖住一半,把茶杯放低。
江席言其实不是个爱八卦的人,实在是霍临最近太过反常。
若不是有医生出具的权威报告,江席言都要怀疑霍临是失忆之后到如今,脑子一直还没好。
霍临不答,但也没有驱赶他,江席言知道他暂时不会动怒,便忍不住得寸进尺。
换了个问法,又说:“你怎么确定她一定会配合?霍sir,作为你亲密无间的副手,我有权知晓你和这个……新搭档的默契从何而来。”
霍临沉在乌云阴影之下的面目终于轻微松动。
半晌,霍临才说。
“她不会害我。我醒来看到她第一眼,就知道。”
江席言夸张地瞪了瞪眼。现在他该怀疑自己的脑袋有问题,否则他怎么会听到霍临在和他大谈第六感?
那可是霍临!
最天资聪颖,杀伐决断,冷静自持的天之骄子。
江席言不认可这个说法,他需要更多证据。
霍临做任何事情都不屑于自证,今天却愿意多费些口舌证明自己。
他告诉江席言,小珠在他发烧时半夜起来陪伴,把唯一的床铺让给他,为了他提早回家。
他说了很多,都是想证明一件事,但是又不想自己亲口挑破它,想要江席言自己意会,并且从江席言的口中说出来。
可是江席言听了半晌,也没有意会。
皱着眉头很疑惑地说:“那不是因为她想从你这儿拿到钱吗?”
霍临冷冷地瞧着他,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把茶杯放到桌上,玉石桌面被叩击得凌凌作响,江席言收到信号,只好摸着脑袋离开。
霍临依旧独自坐在窗边。
雨比方才小了,针脚细密,显得温柔。
江席言不懂。
霍临也不会为了求认同就去告诉外人更多的细节。比如小珠在他耳边说过,遇见他的夏天是最好的夏天,又比如,小珠用那个只拍喜欢的事物的镜头给他拍了照。
小珠喜欢霍临,江席言怎么就不懂呢。
虽然现在他对小珠来说,已经不再是霍临了。
-
一个月后,仰光证券交易委员会将会为一家冷链运输公司发放牌照,正式上市交易。虽然不曾挑明,但业内人士都知道背后的最大持股人是新来的华商霍氏。
这是霍氏给缅甸市场的投名状,也是首次亮相的招牌动作,上市之后,霍氏在这片汪洋之中能成龙还是成蛇,就有了定局。
这段时间霍临受到许多邀请,他并不是每一次都应,但每一次出现都万众瞩目,引来更多纷飞纸片一样的请帖,堪称分身乏术。
小珠从早晨起来便被安排两节建筑专业理论课,由真正的巴黎国立高等装饰艺术学院优秀毕业生教授。讲师已经考虑到小珠的基础,没有把理论讲得太艰深,但对小珠而言也还是蚂蚁吃大象,仰着脖子一点点啃。
中午吃过饭,只能短暂地休息,就立刻被抓去练形体。教练誓要在她手臂和腰腿上雕刻出健身的痕迹,这是一个有海外留学背景的名媛必须对自己形象负责的象征。
下午和晚上,则要在小戴和黎娟的监督下苦背中华文化及渊博历史,以期洗去她身上的缅甸风情。
这样度过一整天,哪怕是个陀螺也要头晕,几乎没有空闲时间。
霍临和小珠都很忙碌,虽然同住在一个房子里,但已经连续五天没有见过面。
霍临这方逐渐看到成效。有一位在当地蛮有名望的建材商找人引荐到霍临这里,电话沟通几次后就邀请霍临到家小坐。霍临欣然赴约,带了伴手礼前往。
这位建材商本人是缅甸人,被称作吴加陵,他开给霍临的条件很有诚意,霍临投桃报李,给的提案也极有落地性,同时透露出撬动外资的野心,三言两语之际描绘出一幅具体可见的蓝图。
吴加陵是白手起家到如今,从商多年,练就一双法眼,看得出来谁是做得成事的人,因此对霍临更添几份欣赏。
谈完公事,吴加陵请霍临到楼上茶室品茶,炫耀自己的妻子祖籍是中国上海,从中国带来的茗茶,珍藏至今,一直等待一位贵客。
茶室里挂着吴加陵和妻子的合影,二十年夫妻,照片上携手并肩,恩爱甜蜜。
霍临认真地看了五秒,顺水推舟夸赞这对夫妻爱意隽永,吴加陵笑道:“没磨成冤家已经很庆幸了!”
又感叹:“她十八岁和我相识,后来随迁缅甸,就很少再回过故乡。听到你们从中国来,她不知道有多高兴,天天催促我和你见面,比我还积极!”
霍临其实早已查到这份渊源,但现在也假装惊讶,感激道:“多谢夫人美意。”
吴加陵摆摆手:“她就是胡来。我管不住她,听说你的妻子近来身体抱恙,不便出行,她就急不可耐,自己要了地址跑到你家里去,这会儿估计已经在上门拜访你家夫人了吧。”
听到这话跟在后面的江席言下意识地看向霍临。
霍临八风不动,神情未变,避开吴加陵的双眼里,温和笑意却唰地掉了下去。
周义永来敲门时,小珠上课正上到一半。
她忙着专心苦读,才勉强能跟上视频通话里讲师的速度,黎娟却把她的脑袋从屏幕里拔出来,对摄像头打了个招呼示意讲师暂停,关掉了通话。
“怎么了?”小珠灰头土脸,一派迷茫。
黎娟看着她直摇头,稍加思索,打了个响指:“叫化妆师来。”
小珠被黎娟推到更衣室,上次她在这里量过一次尺寸,现在一整面墙的衣柜都塞满了她的尺码的衣服。
黎娟替她选了一条白色的到小腿长的无袖连衣裙让她换上,站到镜子前。
剪裁很简单,吊带做的是由宽到细的款式,比起普通的吊带裙多了一分牛仔式的洒脱,胸线提得很高,胸前的布料是半圆碗状,轻柔地贴合着曲线,露出洁白的颈项、胸骨上半的圆润肌肤。
小珠吓得捂住自己的胸口,被黎娟把手打下来。黎娟替她围上一条珍珠项链,又选了一个婴儿蓝的发饰,比在她的黑发边,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把换好衣服的小珠推去化妆,黎娟这才开始解释:“吴加陵的夫人是上海人,她把你当成同乡,要来找你叙旧。吴加陵是
我们正在争取的目标之一,他的夫人也同样重要,白小姐,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小珠瞪着眼,结果被喷雾糊在脸上,赶紧又闭上,唔唔地说:“这么快!”
她才刚学了五天。
“是有些突然,不过以后的每一次,可能都是这么突然。”黎娟拍拍她的肩膀,轻声在她耳边说,“霍夫人,你的第一场小考来了。”
第二通电话打来,周义永听了一会儿,交给小珠接了。
小珠看到周义永目含鼓励,从他手里接过黑色的听筒,轻轻“喂”了一声。
那边停顿一会儿,冒出一个欣喜的声音:“是不是霍太太呀?”
“是的。”小珠答她,“杜安莲,您好。”
安莲是这位夫人自己的名字,小珠这样尊称她。
“你身体怎么样了呀,要是闲着没事的话,你陪我解解闷嘛。”听筒那边喜气洋洋的,听起来根本没考虑对方是否方便。
好在小珠已经准备好了,就回答她:“请您稍等,我很快下来。”
杜安莲在三楼的空中花园等她,小珠坐电梯到五楼,走步梯下去。
今日的天短暂地晴了,阳光斑驳洒在扶梯转角,小珠两根手指轻轻搭着木扶手,垂眼看着脚下,裙摆随着走动轻轻晃动,腰间轻盈,小腿纤细,小猫跟的鞋面上点缀着珍珠。
走到平台上,小珠站定了,视线扫了一圈,定在沙发上的女人身上,对她轻轻颔首:“杜安莲,上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