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安莲看着她,呆了呆,忍不住地说:“你怎么这样年轻啊!”
她们平日见的人里,其实从不缺少年轻漂亮的,但到这样让人脱口称赞的程度,还是很少碰到。
杜安莲几乎有些惊吓地看着这位霍夫人。她完全是好新鲜的一张面孔,年轻不在于皮肉紧致,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气息,像刚落下来的雨水在她身体里呼吸,像天上的游鱼第一次睁开眼看世界。
他们这种名利场,哪里来的这样的人呢?杜安莲完全困惑了,压制不住心里泛起一点点的嫉妒。
小珠有点紧张。
是她自己心虚,因为她在冒充一个比她大三岁的人,所以对于“年轻”这样的评语格外敏感,仿佛被抓住马脚。小珠再次在心里提醒自己,要忘记自己。
小珠朝杜安莲走近,脸上的笑弧浅浅的,在自己脸颊上碰了下:“是吗?杜安莲这样夸奖,我要好好给化妆师打赏了。”
杜安莲听到她这样说,觉得好受了些,好奇地问:“你平时去哪个化妆室?”
化妆室?小珠不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她的妆是黎娟叫人来家里化的。
她没立刻答上来杜安莲的问题,手里不由捏了把汗,担心自己这么快就要露馅。
杜安莲看她迟疑,反倒哦了一声:“难道你专程养了造型师在家里?”
小珠眨眨眼,点点头。听起来像这么回事,管它是不是,先认了吧。
杜安莲啧啧称奇,她觉得自己也算会享受了,但还是这位霍夫人更胜一筹。
倒也不奇怪。杜安莲的目光又在小珠脸上溜了一圈,在心里念叨,长这个模样,又是新婚,怎样受宠爱都可以理解的。
讲了好几句话,杜安莲才意识到自己来到这里之后,一件正事还没干,先被这位霍夫人吓了几跳,于是轻咳两声,重新坐回了沙发上,拍拍身边的座位,让小珠也坐过来。
“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想必我们以后是要长久相处的。我今天来找你,是有很多话想和你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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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无雨,霍临占了驾驶座,自己握方向盘。
江席言坐在副驾驶眼看着老板给自己当司机,把时速稳稳压在最高限速的百分之一百一十附近,利落地按着方向盘打圈,踩着油门一路狂飙。
江席言拉紧安全带,忍不住劝:“周义永没再发消息来说明现在情况尚且可控,而且家里还有黎娟在把关想必不会出什么大错。退一万步讲,就算小珠小姐真的应付不来,我们回去以后也还来得及弥补——能慢点开不。”
霍临眼神很冷静,他不觉得自己有像江席言想象的失控,车速在他控制范围内,思绪也是。
“我没有担心这个。”
江席言更不解了:“那你在急什么?”
霍临压着眉眼。
江席言没在那些富太太的生活圈里待过,不知道她们的手段。这些养尊处优的太太们看似清闲度日,其实等级分明,一方面是彰显自己家族的权势,另一方面则是人性上的压制,弱肉强食,说是母狮社会也不为过。
小珠像蝴蝶一样脆弱,哪里应付得来。
他在此之前只想着让小珠站在自己身后,这样也很难出现问题,从没想过还有需要小珠独自社交的时候。
是他考虑不周。
霍临第一次有点后悔自己的决定,唇齿间泄露了一句:“不该放她一个人在家里。”
江席言震惊,不解,深思,沉默。
终于忍不住在一个急转弯爆发出声。
“别人老婆再怎么凶。”江席言怒吼,“也不会把你老婆给吃了啊!”
第20章
小珠出门之前,黎娟教她,和人相处,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就送礼。
杜安莲叫小珠于自己同座,和小珠说起许多事,回忆自己在上海的生活,读书时期拿了哪些奖项。
她看起来对小珠很亲近,不断问小珠原先是哪里人,来到缅甸习不习惯,有没有和她当初一样想回去。
小珠按照黎娟给她准备的资料一一回答。说自己来自长江以南的一个城市,对这边的气候不大适应,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有一点想家。
碰到答不上来、怕答错的时候,小珠就轻轻带过,或是又把问题抛回去,引杜安莲说更多。
小珠最开始很战战兢兢,仿佛课上被老师抽问一样紧张,好在中国的一切对杜安莲而言也已经是半辈子之前的记忆,她问得并不深,即便小珠的描述有些出入,她也分辨不出来,于是小珠渐渐放松些许。
但谈话渐深,小珠看着这位杜安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对方意图并不在此。
据说杜安莲十八岁时离开故土,在缅甸和恋人携手打拼了七年后成婚,在拿到结婚证前就已经完成了移民。
离开得这么坚决,如今杜安莲体态丰腴浑身珠宝,出门逛街身边也跟着两三个随行仆下,已经过上了自己当初追求的生活,真的会这样迫不及待地找一个陌生人来共叙思乡情吗?
小珠心里存疑,虽然贴近她坐着,但绝不敢真的和她掏心掏肺,以为自己能和对方拉家常。
她直觉对方另有所图,但对方迟迟不现,仿佛举着若隐若现的火苗一直观望,等她给出引线。
小珠不知道能怎么办了,那就送礼吧。
她对杜安莲不好意思地笑笑:“第一次和您见面,有些仓促,请您包容。您应该什么都不缺,但听说您有一个优秀的女儿,这个礼物应该很符合您女儿的气质,还希望您能够收下。”
小珠侧过脸,对楼梯后面候着的人点点头,对方立刻小步靠近,送上一只硬挺的只缀着logo的洁白纸袋,又用带着白手套的右手从里面取出一只崭新的拿铁色中号手提包。
小珠只在一旁浅浅地微笑着,显得云淡风轻。
其实她根本不懂这个包。只知道黎娟教了她,这只包的价格在人民币三万中,作为一个见面礼刚好合适,拿得出手,又不至于显得太过谄媚。
杜安莲拿了包,意思意思欣赏了一下,没因此受宠若惊,但嘴角的笑容总归是真实了几分。
拨弄了一下包上的可
拆卸钥匙扣,杜安莲随口说:“你也太客气了,我们亲人一样的,讲讲话解闷罢了,还送什么东西呢。”
小珠依旧乖巧地:“我只怕我不懂规矩,做错什么事,惹您心烦。”
杜安莲一时没言声,把包放下,才又抬头对小珠笑起来。
“这个,你是考虑得挺周到的。想要在这圈人里混,规矩多着呢。”
来了。
小珠重新打起精神,有预感杜安莲漫长的寒暄和铺垫终于要结束了。
杜安莲看了眼窗外,雨停之后出了大太阳,玻璃上的痕迹都差不多要晒干了。她提议:“出去走走?”
小珠自然跟随。
离开这栋楼以后,杜安莲像是放下一些顾虑,同她讲:“你楼上有一位夫人法号妙论,你认得吗?”
这个人名不在资料上。小珠摇摇头。
杜安莲好似很吃惊:“你们住得这样近,难道从未来往过?”
小珠解释道:“我来缅甸之后就一直病着,这阵子只有医生在我家进出,吊水吊了好几天,还没来得及拜访邻舍。杜安莲,你是我结识的第一个人。”
小珠给她展示自己手背上的青痕,当真是很可怜的样子。
杜安莲放心不少,摇摇头道:“那么,还好我来找了你。我提前提醒你,这个妙论一点也不好相处,不像我们中国人坦诚大度的,她说信佛,也不知道罗汉明王教了她些什么,整个人怪怪的,见了人没几句好话。”
小珠没说话,露出有点畏缩的模样。
她心里大概明白了,杜安莲说“这圈人”,指的应该就是这里的太太圈,里面的关系大概还很错综复杂,门派繁多。
这位杜安莲看她同是中国血脉,又初来乍到,所以想抢先来探探虚实,如果不服管教,就先给个下马威,如果人品在她眼中尚且还算过得去,就先拉拢起来。
杜安莲提到的“妙论”,恐怕与她曾起过什么争执,以至于她一口一个“我们中国人”地哄着小珠,想要小珠和她站到一个阵营里来。
可惜小珠并不是真正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虽然没有见到过什么大世面,但走卒贩夫她碰到过很多,深深地知道,以血脉、来源地等等虚无缥缈的东西绑定起来的人,往往在遇到利益纠纷时背叛得最快,因为并不是真的情感上认同对方,又熟知对方的底细,反而在做抉择时没了顾忌,轻易地牺牲对方。
小珠不会反驳杜安莲,但也不会去附和。杜安莲没从她这里听到贬斥妙论的话来,又有些不满,觉得她像个糯米坨子,不是很机灵。
但话又说回来,不机灵也有不机灵的好处,性子绵了点,至少脾气不大。
杜安莲自己是外邦人,即便在缅甸扎根多年,也仍然清楚感到自己与旁人之间的不相融,她的丈夫无法与她感同身受,她的子女亦无法替她分担,事实上,她身边属于缅甸的亲人越多,她就越感到自己是个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