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珠呼吸短促,幅度不定,忽然挪了挪身体,趴在了霍临胸膛上,把脸埋进去。
霍临的胸口很快湿了一片,皮肤底下的心脏也被浸泡在了她的眼泪里。
原来是真的结束了。
她再也没有了玛温,仇恨也随着另一个人的死去而消亡,她爬涉了很久很久,终于要在这里结束了。
小珠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哭,霍临也没有问。
他只是静静地揽着她,充当她的眼泪容器和靠垫,忽然霍临想到一个很遥远的细节,在失忆时睁开眼看到小珠时,她也是这样靠在他身上休息。
小珠终于不再哭了。
“Bonnesoirée。”她说了上次学会的词,“有没有比这更长久一些的告别。”
“更久一些?”
“接近永远,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
霍临揽紧了她,在她耳边教她。小珠闭上眼,眼角沁出了最后一滴余泪,模仿着他的发音,无声地重复了几遍。
这一晚她终于能梦见温芝了。
温芝还是最开始见到她的那个模样,一身白色的裙子,长发很柔软,应该比现在的小珠还要年纪小些。
温芝还是走过来,像小时候要把小珠接走时那样,问小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梦里的小珠已经是个大人,她想了很久,告诉温芝,她已经决定把剩下的生命交出去了。
温芝问她,要交给谁。
她说,一个叫做霍临的人。
为什么?
小珠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说,我想找个地方休息,他身边很凉快,好像也想要我留下。
温芝摸摸她的脑袋,像在摸一只佛像前盘腿坐着的小猫咪。
小珠好像笑了,也好像没有,即便是在梦里她也看不清自己的脸。
温芝陪了她很久,最后跟她说,那就休息一会儿吧,不过在那之后,你还要继续往前走。
要去哪里呢?小珠根本不知道了。
温芝抬起头来,好像往很远的地方望了一下,然后跟她说,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只小船,船上开满了花,你去那里吧。
小珠还想问,温芝就慢慢地从空气里淡去、消失了,她离开前的微笑,就像这么多年来给小珠的每一次一样,看起来没有经历过痛苦和绝望。
醒来之后,小珠摸着枕头想了很久很久,觉得有一点遗憾。
她特意学了认真郑重的道别的话,却没有来得及和玛温用上,可能以后都没有机会用上了。
第53章
霍临原本的计划是,这趟旅行结束之后就开始着手准备把小珠的证件转到国内去,但现在出了意外。
小珠并不是“温芝”,想要给小珠办移民手续,要先弄清楚她的身份。霍临差人去查,带回来一堆零散毛线一样潦草的信息,可是霍临看完之后,知道那就是小珠生平的全部。
小珠是孤儿,曾经在掸邦的孤儿院里生活,十几年前成了飓风灾害的难民,那之后一直没有得到妥善安置,没有户口没有身份。
名叫温芝的女人收留了她,像收养一只野猫,让她得以活下来,但也再无余力为她做更多。
难怪霍临当初在民房里翻遍了,都没有翻到第二个人的社会信息。小珠是个“黑户”,像一团模糊的灰印,蹭在墙上,没有人会注意到她来了又去。
霍临也顺带彻查了温芝和丹威的过往。
温芝曾怀孕四次,十八岁时第一次流产,二十岁时生下一个女儿,放在自己身边抚养了一段时间,被丹威带走。那之后又意外怀孕、自然流产,最后一次确诊有孕,是在死亡前不久。
霍临甚至拿到了温芝的死亡记录。
温芝如果现在还活着,也才三十五岁,已经为丹威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儿,孕育过三次胚胎,最后怀着丹威的孩子被丹威用药物害死。
这样的人渣,霍临能够充分理解小珠为什么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复仇,但仍为小珠的决绝感到心惊。
她没给自己留过后路,也不
肯考虑自己的安危。或许她把她自己当成英雄,但是在霍临眼里她只是一只可爱又柔软的小羊,只想赶紧把她从危险的地方抱远一点。
但又怕他一松手,她以后还会这样一头扎进危险里去。
他只能帮着把小羊的角磨利一些。
游轮上的客人已经散尽了,小珠洗漱完,机械性地用了一点早餐,被霍临带到了甲板上,说要教她学枪。
“腔?”小珠发懵,不懂那是什么。
直到霍临在她面前掏出一把银色的手/枪。
霍临把那小巧的手枪握在手里,轻抬下巴,示意她看远处。
日头明艳,小珠眯着眼仔细去瞧,才发现二十米开外,立着一支巴掌大的靶子。
霍临抬起手腕,只停顿了两秒,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发出“噗”的一声,小珠什么也没看清,他就已经把手臂放下了。
霍临轻轻挑眉,微斜视线,瞥向身边的小珠,可她只是一脸笨笨地茫然着,视线漫无目的地乱晃。
“看我。”他捏住小珠的下巴。
小珠于是瞅着他,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算了。”他又捏着她的下巴往前转,“看靶子。”
“看不清。”小珠老实地说,推开霍临的手,跑到尽头看了一眼,靶心正中被射穿一个洞。
她终于有了一点实感,又慢慢走回到霍临身边,语气古怪:“你,你要我学这个?”
霍临低头把弄着手枪,眼风有点不高兴地扫着小珠,好像又被谁得罪了一样。
“我学不会。”小珠诚实地摆手。她刚刚连霍临的动作都没看清。
霍临倒也不急功近利,先从拆枪装枪给她讲起,演练了几遍,知道小珠总算对这小小的、威力巨大的武器不再那么陌生,才把手枪塞进她手心里。
“这里面的子弹是特制的,别怕。”霍临俯身在小珠耳边说,握住她的手腕,摆正她的手臂,帮她保持平衡,“你仔细看,瞄准你的目标,你可以的。”
他语气笃定,小珠让他一通鼓舞,好像隐约真的觉得自己能行。
深吸一口气,眯眼调整了数回,直至脸颊酸胀眼冒金星,才勉力扣下扳机,再抬头一瞧远处那巴掌大的靶子,不中。
虽然是预想中的失败,但她反而不信邪起来了,一鼓作气再瞄再击,然而十发过去,只有一发擦上了靶,也不知是不是蒙的。
小珠泄劲道:“这枪不好用。”
霍临偏头来看,从她手里接过手枪,静静地停了半瞬,扣击,正中靶心。
小珠心底发慌,犹豫道:“你真要让我用这个?很危险,能伤人的。”
霍临又把并没有不好用的枪塞回小珠手里,从背后包着她的手,再一次帮她摆好姿势,低低地说:“我信你,不会随便伤人。”
小珠眼睛眨了眨,轻轻往上瞥向他,他是不是在瞧不起她。
难道他觉得她是那么软弱的人,手里拿着武器,也伤不了人?
他完全看错了她。
小珠被他抬着手腕举起枪口,视线却不能顺着霍临的指导落在该落的地方,而是盯着手里的枪,直到眼前泛出虚影。
他们还没有离开游轮,小珠踩在甲板上,手里拿着这凶狠的武器,脑袋里不断冒出丹威死前的脸。
丹威死不足惜,但一个被自己杀死的人终究是恐怖的,会在阴影里驻足许久,会在她每一个闪神时出现,控制她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小珠不清楚霍临具体是怎样看待她的,但多少也能感受到霍临过分的保护欲,正是这种堪称监视的保护使她之前的行动举步维艰。
霍临只把她当成一个软弱无依的孤女,肯定想不到她是一个可以犯罪的、可怕的人。
如果他发现这一切,会是什么反应?
换做是她,一定会害怕地把这个罪犯赶跑,毕竟没有人会希望跟一个罪犯同床共枕。
她一直在发呆,拿着枪的手一直在轻微地颤抖,霍临黑漆漆的眼珠往她身上一瞥,语气不咸不淡:“你在找借口偷懒吧。”
小珠回过神,说没有。
霍临说:“那怎么学了这么久都不会。”
很久吗?霍临这理所当然的语气,显得她很笨似的。
小珠气闷,客观地为自己争辩:“标准动作我都记得、都照做的,可是日头太大,照得我两眼昏花,这才没办法打中。”
“有吗?”他理所当然地反问,又拿眼睛审视着她,并不接受辩解,表情似是在说,你找好多借口,还想怪太阳。
小珠被激出火气,但霍临已经不理她,握着她的手气定神闲地又扣下几发,若有专业裁判在侧,恐怕要为他报出枪枪十环的成绩,他看起来确实完全没有被阳光干扰视线的困扰。
小珠心有疑虑,皱着眉忍气吞声地观察霍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霍临那双眉眼不仅好看,眉弓还尤其挺拔饱满,在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简直是形成了一副天然的墨镜,她被阳光闪得几欲流泪睁不开眼的时候,他坦坦荡荡淡定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