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的是风景,但描述的其实是回忆。
这一点医生从专业而言非常容易判定。
这种情况在痛失伴侣的患者之中是非常常见的。无论是从拿到的资料,还是从患者的反馈来看,医生一直以来建立的背景知识都是,霍先生的爱人已经去世了,就像是一场终年不停的雨,他的寻找和回忆或将持续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终生。
所以当霍临在电话中说出“我找到她了”的时候,医生的第一反应类似于天打雷劈。
医生反复地翻看前几次面诊的记录。
每一次给出的结论都非常
稳定,几乎没有变化。
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给人一种或许事情已经在暗中稳定向好的期待,所以这个堪称极端的转折到底是怎么突然发生的。
医生用极强的专业素养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声音和眼神,斟酌再三,依旧温和地问:“可以说说,你是怎么到香港去的吗?”
霍临的目光没有盯着屏幕,偏移向了正上方。
这是人在回忆之中的正常反应,看不出欺骗和妄想的痕迹。
他向医生描述自己如何取得了小珠的航班号和其它信息,细节详实而具体,并不像是谎言。
“我准备在这里度过接下来的假期。”霍临说。
“……好的。”医生温和地提出自己的建议,“因为现在这个进度是崭新的,为了更好地跟上诊疗情况,我们接下来把会话改成一天一次,你看怎么样?”
霍临皱了皱眉:“如果我和小珠待在一起,就不能接你的电话。”
“……没关系,你约时间就好,我这边给你留出充足的档期。”
“那么,可以。”霍临同意了这个计划。
医生松了一口气。
“好的,你可以跟我聊聊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吗?我想一定会有很多趣事可以聊。”
霍临抿了抿唇,苦恼地皱着眉。
“可能并不有趣。”
“为什么呢?”
霍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我只会模仿别人来进行约会,我也不知道这些行程是否能讨人喜欢。有些时候小珠看起来并不开心。”
医生从善如流地去相信“小珠”的存在,不管她是一个真实的人,还是患者的幻想。于是问:“你为什么觉得她不开心?”
霍临思考着:“因为她看烟花的时候没有笑,在海边时也发呆了。”
医生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觉得她是开心的?”
“她——吃云吞的时候笑了,看日落的时候跳起来了,还有,在电车上牵了我的手。”霍临说着说着,唇边竟然浮起微笑。
医生轻轻颔首:“我是这样认为的。就像电影有高潮和过渡,人的情绪也有起伏,不可能一直保持在很高昂的状态,可能她不笑和发呆的时候,也并没有不高兴。”
“是这样吗?”霍临仿佛在沙漠里找到了新的泉眼,愣了一下,“那我要怎么才能知道她高不高兴?听说有一种手表,可以监测出人的心情,我想试试。”
医生也顿了一下,没有想到他这么较真:“霍先生,很多时候结论并不重要,您现在更应该关心的是自己的心情。”
“不对。”霍临摇头,“她高兴我才会高兴。”
医生按了按太阳穴,换了个坐姿,身体往前稍倾,犹豫再三,做了一个危险的提议。
“好吧。如果您实在有了解对方的需求,又方便和对方对话的话,您可以试着多沟通。”
“你是说,我直接问吗?”霍临想了想,模拟道,“请问,你现在在生我的气吗?”
“不,不是这样,我建议您多做浅层的、轻松的沟通,比如,你吃饭了吗,你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这样容易回答的话题,更便于维系你们的交流。”
他可以这样做吗。
霍临挂断电话,看向窗外。
他不敢跟小珠订到同一家酒店,怕她会感到压力,也怕自己晚上会忍不住过去敲门。
所以他租住的酒店在小珠酒店的隔壁,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那一栋楼,但并不确定是哪一间,保持这样的距离是最好的。
这是他允许自己对小珠探问的极限,短信也不敢多发。
他对小珠提了几次请求,就像刮彩票,或者跳箱子的游戏。
目前小珠给他的回复都是“可以”,让他连中头彩、脚下十分踏实,但霍临生怕好运用完,下一次他发出去的消息就得到厌烦的回应。
害怕下一次会跳空,从坏掉的箱子摔下去,掉到万丈深渊,害怕下一次刮彩票刮出来的是“我讨厌你”,或者“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但是现在是非常专业的、有资格证的心理医生建议他这样做。
霍临终于深吸一口气,给小珠发过去一条消息:你睡觉了吗?
临时接到加班任务的小珠终于抓紧时间把事情处理完,长松一口气。
小珠从中文互联网上学到一个词叫社畜,指那些为工作所累,没有自由的人。小珠以前从不觉得工作忙有什么不好,现在终于为什么抱怨的人那么多。
私生活被打扰的感觉确实不好受。
今天她还算是幸运的,约会快结束时刚好收到紧急通知,否则在外面没带电脑,只能干着急,还浪费休息时间。
确认交接已完毕,小珠关掉电脑去洗了个澡。
从浴室出来,小珠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拿起手机,看见霍临发来几条短信。
先问她睡觉了吗,过了会儿又问她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有半个小时她没回复,霍临又跟她说对不起,能不能当作他什么都没说过。
小珠轻轻挑眉,回复他说刚刚在洗澡,还没有准备睡觉。也因为刚刚在洗澡,所以现在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没有穿。
第74章
小珠发了这条消息还不够,还要问霍临,要不要打视讯。
那边静止了好一会儿,才发过来一个要。
小珠抿唇笑。
霍临浑身发烫,脑门烧热,人中和唇峰都被自己的呼吸灼得些微疼痛,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散发着战栗,用滚烫的拇指指腹按下了视讯电话的接通键。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花花的窗帘。
还有棕色的背景墙。
还有一点电视柜。
声音嘈杂,一阵剧烈的呜呜声,是小珠在屏幕背后吹头发。
小珠把手机竖在桌上,摄像头对着前方,给他看酒店陈设。
霍临:“……”
他老老实实地开了前置摄像头,这会儿在画面里呆坐着,面无表情,脸膛发红,像是烧了一场高烧,烧得人有点发傻。
小珠在手机后面大笑。
听着小珠的笑声,霍临的嘴角也微微上扬,坐得凑近了些,没有对小珠的摄像头画面表示异议,仍旧在屏幕中把她那边无聊的酒店画面给放大。
小珠那边传来一些动静,是她关了电吹风、搁到一边,挪回桌前坐下。
霍临问她:“头发吹干了?”
“嗯。”小珠摸着发尾,其实还有点湿湿的,但她懒得再吹。
“这么快。”霍临说,“再吹一下后脑勺。”
小珠下意识地听着他的话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
电吹风吹得那里热热的,手伸进去,摸到一片烫手的潮气。
确实发根也还没完全吹干,要不是小珠确信自己现在开的确实是后置摄像头,几乎要以为霍临能够看到她了。
小珠声音有点发赖:“不吹,已经没有湿了。”
霍临唇线微微抿住。
从前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帮小珠擦头发、吹头发,因为她耐心不足,吹一会儿就犯懒,常常想囫囵过去,霍临见不得她把湿头发压在枕上、甚至放在冷空调下,总会把她抓过来再吹一会儿。
要是小珠实在不耐烦,他就会让小珠躺在自己腿上,让她玩自己的下巴、胸前的扣子,有时候她还会伸进来抚摸,这样她就会忘记还在被吹头发,因此乖巧地再多躺五分钟。
现在霍临听着小珠那边的动静,手心发痒,仍然很想把她抓过来再吹干,但他已经没有那个立场。
小珠打开了电脑,没转头看手机屏幕,因此没看到霍临逐渐染上些沉黑的目光。
但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顺口说:“我还没睡呢,还要坐一会儿,等会儿头发就完全干了呀。”
语调像是在哄人。
霍临面色柔和些许,抬起双眼,安静地盯着面前小小的屏幕。
好一会儿,房间里都只有小珠那边传来的滴滴答答敲键盘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霍临轻声问。
小珠“嗯”了声,先接了他的话,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抽.出心思来回答他:“还有点工作没做完。”
“加班?”霍临很积极,给自己找了个用处,“那我陪你。”
他语气里那股毛遂自荐的劲听得小珠想笑,不明白霍临的心眼子都到哪里去了,若是她没有要他陪着的意思,怎么会给他打这通视频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