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玉低头看她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暗暗叹气。
红花方才所言,她都听在耳里。巧的是,她也是父母早亡,被兄长抵债卖了人。只是她被卖入府中做了丫鬟,而红花,却是被送去那暗无天日的烟花之地。
想必这姑娘吃了太多苦,如今终于遇到这么些值得信赖之人,才会情不自禁地想倾吐几句。只可惜,太太并不愿深问。
“姑娘,方才情急,只草草给你换了身外衣。如今你醒了,我带你去净房,你洗洗身子会更暖一些的。”
红花听岫玉软声相劝后终于止了哭,声音却仍微微哽咽,在问了岫玉的名讳后,有些怯怯地道:“岫玉姑娘,能不能劳烦你陪我一起?”
岫玉不解地看向红花。二太太和表小姐也从未让她陪着沐浴过。
谁知这么近身一瞥,她猛然发觉,这位红花姑娘的眼睛极为美丽。她没读过书,只是跟着二太太久了,认了不少字。红花这双眼睛,除了“美”字,岫玉再也找不到更确切的字来形容。
记得小时候,她跟着父母去集市卖菜,正遇上有人搭台唱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曲儿的优伶,就有一双这样灵动的眼睛,顾盼之间,眼波流转,似有千言万语。
于是,她心一软,便应了下来。
“红花姑娘,水已备好,你可以进来了。”
“多谢岫玉姑娘。”
不知是因热水氤氲,还是红花本就婉转的嗓音,这句道谢落在耳中,竟似带着余韵。
“岫玉姑娘,我身上有几处伤,能劳烦你扶我进浴桶吗?”
此时红花已褪衣,仅着兜衣,似有些羞怯地转过身。
岫玉也有些不好意思,透过热气走上前去,正欲伸手搀扶,谁知红花“啊呀”一声,好似哪里传来痛楚,让她顿住身形。
岫玉吃了一惊,匆忙细瞧,这才发现她的腹部、小腿上,竟有多处伤痕。
那些青紫,在水汽中若隐若现,触目惊心。
“你这是……”
岫玉惊道。
红花低声歉然道:“吓到你了吧?”
……
“奴婢看得真真切切,都是暗伤,除非脱个精光,否则根本发现不了。”
岫玉送沐浴后的红花回客房后,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必须把红花的伤势同太太说一说。
“太太,那个红花姑娘太可怜了。她说这些伤都是学唱曲儿时打的,说什么,只要是被选中去杭州大地方的姑娘,都得先去婆子那儿学水袖,唱曲儿,这一次,也是趁有姑娘逃跑,她也跟着跑的,跑着跑着就跑分岔了!”
可巧,苏萤一直同姨母在一起,见姨母对红花淡淡,她虽有些莫名的预感,却还是依着姨母所说,毕竟她们能做的不多。
可是听到岫玉说了这些之后,苏萤觉得她必须开口了。
“姨母,您不觉得这红花和林氏太像了吗?”她怕自己说的太笼统,遂又添了一句,“红花是永嘉来的,去的也是杭州。”
容氏当然听懂了外甥女话中之意,她其实也起了疑心。刘显岭说过,魏亮太危险,他手上没有什么实际证据,不宜亲赴乐清查人,于是调查陷入了僵局。
关于魏亮,她们当然没有什么可以为刘显岭做的,可是没说不能查查林氏?
既然红花与林氏有如此之多的相似之处,容氏思来想去,终于点头应了外甥女所求,让岫玉又去将红花请来。
可是就在岫玉经过苏萤身旁的刹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草叶香钻入鼻中,苏萤猛然惊觉,抬手拦下了她。
“你方才碰了什么?怎么身上有股香气?”
岫玉被她神色一惊吓住,也有些手足无措,抬起衣袖细细嗅了嗅,随即“哦”了一声,恍然道:“方才不是陪红花姑娘沐浴吗?我拿走了她的兜衣,那是她兜衣上的味儿。”
听到此话,苏萤心中骤然一惊。
到这一刻,她几乎可以确定,红花必定是个关键。
只是,她仍有太多弄不明白的地方。
若魏亮确是那个林明辉,那他额间为何既无痣,也无疤?这十余年来,他与林氏为何从彼时青楼的受害者,又成了与青楼之人勾连的加害者?
可唯一能肯定的是,小草定在那教曲儿、学舞的地方。
难怪姨母派人从人牙处打听不到小草的去向,原来她早已被魏亮卖去了那等阴私之地!
第154章 我走的时候,小草还昏着呢,手脚都有些冰凉
“小草?”
红花被问及是否有一位叫小草的姑娘同她一处时,脸上露出片刻迷茫。可那迷茫转瞬即逝,仿佛只是错觉。
她连忙点头道:“对,我正是同小草一起逃出来的。”
苏萤原是试探,没想到真听得红花讲出小草的去向,一时乱了分寸:“既是一起逃的,为何你上了雁荡,她却没有,是不是,是不是她让你来的?”
红花听罢,连忙应声:“她告诉我要往这方向逃,只是她之前被打骂多日,她”
她声音越来越低,语气发虚。
苏萤心头一紧,追问道:“她怎么了?”
“逃出来前,小草就已发热多日。”红花见苏萤满面愁容,忙劝道,“小姐莫急。我和她路过一处破屋,她实在走不动了,才让我先来求助,待寻得人再去接她。”
话音未落,红花忽地跪下,泪如雨下。
“小姐,您是不是姓苏?”
苏萤一怔。
红花哽咽道:“小草说书院里有人能帮我们,让我一定要往这儿逃。她只说书院里有老爷、老夫人。我见着这位夫人和小姐您,还以为认错了人,进错了地方,所以不敢多问。”
一旁的岫玉听罢,恍然大悟,方才红花欲言又止的模样,此刻终于有了解释。她心中不禁为红花和那位未曾谋面的小草姑娘添了几分担忧。
苏萤彻底坐不住了,听得小草“已发热多日”,便慌了神,急忙转向容氏:“姨母,我们快去把小草接回来吧!”
容氏自知事关紧要。此时日上中天,家中二老年事已高,正值午后休憩,她犹豫是否该先告知一声再行出发。
可就在此时,红花怯怯地补了一句:“我走的时候,小草还昏着呢,手脚都有些冰凉了。”
这句话击中容氏心头软处。她再无迟疑,不愿惊扰父母,当即命清云驾车,带上苏萤、岫玉与桃溪,由红花指路,匆匆下山救人。
也不知是不是急于要救小草的缘故,苏萤只觉下了山,进了乐清地界,早已穿街走巷多时,为何还未到红花口中的破屋?
许是红花看出了她脸上的焦急,解释道:“小姐,您有所不知,这并不是我们第一回出逃。”
“有哪个姑娘家愿意待在那种地方等死,每回出逃又被抓回去,虽说少不得一顿打,可我们也偷偷记下了哪里不能藏,哪条路不能走,不论试多少回,总是要在被送去杭州前逃出去。”
“那屋子是我们之前发现的,上回在那儿休息了一夜,可惜在往永嘉方向逃的时候被抓住了,这也是为何这回我不敢再往家乡去,听得小草的话,上了雁荡。”
在红花这番解释下,苏萤只得按下心中急切。终于,马车穿过热闹街市,忽而转入一条安静巷子时,红花叫住了清云:“小哥,麻烦这里停一停。”
“太太,小姐,我同小草有暗语,请容我下车叫门。”
苏萤本想跟着下车,可红花似乎比她还着急,话音未落,便已落车而去。
“姨母,”
不知为何,苏萤忽觉心头发紧,正欲撩帘查看,却听清云厉喝一声:“你们是何人?”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清云一声闷哼,旋即归于死寂。
车内车外静得瘆人,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苏萤与容氏对视一眼,心知此刻即便后悔,也已为时太晚。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终于响起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缓缓道:“萤儿,舅舅等你一整天了,你终于来了。”
......
再见到红花时,她早已换了一身装束,再不是那落魄逃难的年轻女子,而是衣着富贵、穿金戴银的少妇模样。
只见她一手叉腰,一手把着一有些年头的紫砂茶壶,对着壶嘴饮水。
陪在她身旁的,自然就是那目露精光、笑容猥琐的魏亮。他坐在椅上,盯着手脚被绑、嘴里塞着布的苏萤和容氏,不自觉地摩挲起自己的下巴。
片刻,红花喝完水,便开始邀功。魏亮这才暂时收回他那淫邪的目光。
“魏爷,您也不说那小草与她们相识,若不是我应变得快,哪能这般顺利把人带来?”
“小草?”魏亮嘴里咂摸了几遍这个名字,才恍然大悟:“哦,那个丫头啊!”说着一把将红花搂坐到自己腿上。
红花嗔了他一眼,又接着道:“还说呢,您这回送来的那丫头,模样平平,身子又破了,根本不是个能唱曲跳舞、接活儿的料。要不是她自己说会浆洗衣物,我都想着干脆卖给人牙子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