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鸢应声称是,捧着账簿,字字有声地念了出来:“玉辉坊琉璃灯一盏,灯油一壶,云母石雪竹扶风砚屏一只,清风对节竹制纸镇一对......”
等了半晌,终是念完所有,除了这摆满书架的一本本书册,其他均是新添的贵重之物。
就连相信苏萤的容氏,在听了雪鸢念完所有明细后,脸色都苍白了几分。这些明明都是衡哥儿书房里才会用到的物件,怎么每一样都出现在了藏书阁中?
她当然知晓萤儿不会同衡哥儿有些什么,她更清楚萤儿绝不可能擅自受用。想起挑选衣裙那日,衡哥儿望向萤儿的眼神,容氏的心咯噔一声。
她以为衡哥儿不过是年少慕艾,面对萤儿的好样貌,好性情,难免生出一丝倾慕之心。可没想到,他竟然已付诸了行动。
然而,这样的无私赠予,对情窦初开的少年而言,是默默无闻、不求回报的善意。可对寄居于此的萤儿来说,却是百口莫辩的私相授受。
哪怕她一无所知,可那一件一件登记在册的贵重物什,就像罪证一般,一件一件地摆在众人面前,让她无法辩驳。
程氏看到容氏脸色煞白,便知她也无言以对,心中满意,于是笑问道:“弟妹,你也没想到这藏书阁一下多了这么些好物什吧?”
见容氏无话,她缓缓起身,一步步朝苏萤逼近。她上下打量着此时已无法自证的苏萤,只见她双眼泛红,唇瓣颤抖,似要克制,又似仍在倔强。
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程氏冷声紧逼道:“你说你不知这些物件从何而来,既是不知,为何又用得如此安然自得?”
“你说今日晌午过后,才知那砚屏与婉仪的那只是一对儿,你为何不再问问婉仪,此物归何人所有?却还要等我问上你了,才说要物归原主?”
“得知经文中选那日,婉仪可是当着众人之面向衡哥儿要的砚屏,若是衡哥儿不给,你岂不是与衡哥儿一人一只?”
“这砚屏是一对儿,这人,你也想成一对儿吗?”
程氏原本不愿将衡哥儿牵扯其中,可人到怒极,又想到苏萤定是在未进杜府前便与容氏图谋,一时之间,未能忍住,便将心底之话说了出来。
这苏萤分明就是看上了衡哥儿的无量前程。想趁他春闱高中之前,把一切都定下来。别人是榜下捉婿,她们倒是更高明一筹,明摆着是要生米煮成熟饭!
当程氏正欲开口对苏萤下逐客令之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容氏忽然开口,道:“嫂子既然说了那么多,是不是也该让我说一说了?”
只见她面无惧色地走上前,将苏萤拉回自己身后,就像一道屏障般,将外甥女同程氏完全隔开。
程氏见了,心中却是冷笑连连,如今物证就在眼前,哪怕你容氏再妙语连珠,也推不掉你外甥女擅用衡哥儿之物的事实。难不成,你又想像之前一般,将婆母也牵扯进来,做你的救兵?她并不觉得容氏这回能够成功,别的好说,这事一旦牵扯到衡哥儿身上,婆母只会与她站在一起。
于是,程氏无所谓道:“弟妹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吧!只是,弟妹说完后,可不要再阻我下逐客令了。”
谁知,容氏却轻笑出声,道:“嫂子,这事儿根本就不是您想的那样!”
“方才雪鸢念的那些物件,皆是我托衡哥儿借来。您疼爱衡哥儿,自是将最好的笔墨纸砚都送进他的书房。萤儿虽是我外甥女,我却将她视如己出,让她用些好物,也不甚稀奇。”
“嫂子怕是忘了,这玉辉坊的灯盏,可不是说买就能买到的。这些一等一的好物件,哪样不是得等上十天半个月?嫂子有所不知,我这外甥女不仅书法一流,才情也是一流。不是弟妹我自夸,她若是个男子,只怕那解元郎的名头,也落不到衡哥儿头上。这些物件,萤儿不仅用得上,也撑得起。”
容氏说得云淡风轻,却字字凿在程氏心头。她知程氏话里话外都在指责萤儿别有用心,可衡哥儿再好,她也不容旁人轻贱自己的外甥女。
见程氏脸色微变,容氏继续说道:“那些预定的文房四宝尚未送到,我自是不愿委屈了萤儿,这才找了衡哥儿。嫂子若不信,大可唤衡哥儿前来,您一问便知。”
容氏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萤儿自是没做错什么,却被人如此污蔑。既如此,不若以彼之道,还诸彼身。
程氏若是不信,那倒正好将衡哥儿叫来。衡哥儿若是知晓自己一片善意竟被无端利用,成了陷害萤儿的证据,他定会出言相助。
然而,程氏万万没有想到,容氏竟四两拨千斤般将一切包揽于自己身上,倒显得她这位当家主母,心思狭窄,行事做派毫无光明磊落可言。
就在程氏无言以对之际,雪鸢不甚碰触到了书案上的一本册子,只见那册子掉落在地,从中滑出一只书签。
第47章 为何将我看成豺狼虎豹,避之不及?
雪鸢见太太被二太太驳得无力还口,眼看就要功亏一篑,情急之下,猛然伸手,将那本借还录扫落在地。
此时,程氏与容氏面对面而立,一个无论如何也要将对儿子存有心思的表小姐逐出杜府。另一个则寸步不让,将外甥女牢牢护在身后,不让她受到丝毫伤害。
故而,二人皆未察觉身后响动。
雪鸢着急,悄悄朝李嬷嬷递了个眼色。李嬷嬷会意,立刻装模作样尖声喊道:“哎呀呀,表小姐怎会有公子私物?”
此言一出,果然吸引众人目光。
只见她颤抖地指向地上一支泛旧的竹制书签,其上一端,赫然刻着一个“衡”字。
程氏一眼便认出,那是儿子私用之物。
这书签她记得清楚,不仅衡儿有,婉仪也有。那年衡哥儿七岁,夫君亲手砍来湘妃竹,趁闲暇时带着衡哥儿一同制成,拢共八支。衡哥儿取了其中四支,婉仪那时年幼,见哥哥与父亲都有,也缠着要。夫君原打算让她从自己的四支中挑两支走,婉仪却执意要哥哥手中的,衡哥儿便将自己的分出一半,赠予妹妹。为作区分,他便用篆刀,在竹片一端刻下“衡”字。
容氏虽可辩称那一应贵重物件皆她向衡哥儿所借,可这竹制书签却是私物,岂是说借便能借的?更何况还夹在苏萤的书册之中!她倒要看看这下容氏还能如何辩解?
只听程氏冷笑一声,道:“雪鸢,将此物拿去给二太太瞧瞧,这竹签既非象牙也非白玉,难道也是她向衡哥儿借的好物?”
话音一落,她又冷冷扫了苏萤一眼,语带讥讽:“二太太若不知情,就再拿去给这位才情一流的表小姐看看,问问她为何会有公子之物?”
雪鸢应声,依言拾起那支因岁月久远而微微变色的竹制书签。未刻字的另一端有一枚小小的圆孔,却空空如也,未挂一物,使这竹签看起来更像是一无甚稀奇的旧竹片。
似是担心二太太或表小姐又生辩解之词,将她费尽心机所布之局破坏。雪鸢着急上前,一面照吩咐,将书签递至二人眼前,一面不顾身份礼数道:“表小姐,这书签是公子常用之爱物,公子若是不慎将此夹在书册之中,倒也不觉什么。可怪就怪在,此物是从借还录中掉出。”
“表小姐,这借还录只有您一人用之,奴婢可是亲眼见过的,您莫要再说与己无关,毫不知情了。”
雪鸢一双眼紧紧盯着苏萤,早无昔日向她请教写字时的谦逊腼腆,取而代之的,是欲置她于死地的狠劲。
苏萤望着她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听她一口咬定借还录无人碰过,心头一紧,隐约明白过来,原是掉入了早已为她布置好的陷阱之中。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可又该如何解释,杜衡的私物会出现在她的书中?她自是知晓,此刻已无法再道一无所知,没人再信这般说辞。
难道直接点出是有人故意加害吗?可是那人是谁?目的是什么?无凭无据,何以对峙?
苏萤将冰凉的双手紧握成拳,闭了闭眼,极力克制内心翻涌的情绪,脑中一遍遍地翻找着所有可能回击的话语。
然而,当程氏正满意地瞧着苏萤及容氏面对这板上钉钉的证据,哑口无言之时,藏书阁内却迈入一挺拔如松的高大身影。本就靠着一盏琉璃灯照明的藏书阁,瞬时幽暗了几分,使得程氏未瞧清来者神情。
只听得那声音沉稳中带着轻松,道:“找了此签许久,原是被我落在这儿了。”
说话间,那身影已走至雪鸢身前,毫不犹豫地将书签从她手中抽出,转而朝苏萤拱手一礼:“多谢。”
苏萤缓缓抬头,望向立于她面前、微微躬身行礼的身影,一时竟有些错愕。
眼前之人,眉眼柔和,嘴角微扬,话语中带着几分暖意。
“一直想问问表妹,为何将我看成豺狼虎豹,避之不及?”
只见他眼中仿若一汪澄澈湖水,话音落下,便在其中漾起微微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