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能轻易掉泪,因为那会让人识破她的弱处。林氏只需一个眼神,苏府上下便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些弱点将她逼至绝境。
她并非天生坚强。她也曾有过被外祖母与姨母疼爱的那些年。她不是不懂得撒娇耍赖,只是回了苏府之后才明白,耍小性子的前提,是有人愿意为你撑腰。
那些她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都不是本该如此。
今日藏书阁内,程氏恶言相向,哪怕四周皆是下人们或不怀好意、或看热闹的眼神,她也未曾手足无措。她只是在努力积蓄反击的力量,思考着如何说、如何做,才能自行解困,以免拖累姨母。
然而,就在那时,有一个人忽然出现,只用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便将那犹如千斤重的恶名从她的身上转至他身。
他什么都不需她解释,什么都不让她辩白。
只是告诉她,从今往后,随心行止,不必再避谁,不必再躲谁。
翌日,当苏萤与容氏又是默契地未提昨日一事,共进早膳之时。老夫人的贴身丫鬟朝霞来了偏院,说是老夫人有请。
苏萤的心咯噔一下,难道又是为了昨日之事。
然而容氏却看出了她的忧心,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道:“衡哥儿一向说话算话,你勿须担心。应是为了别的事,姨母去去就回。”
苏萤点了点头,只继续安静地舀着碗里的粥,这粥似乎仍是烫嘴,她舀了好几回,却一回也没往嘴里送。
其实,容氏方才的话并不全是为了安慰苏萤。她十分了解杜衡的为人,昨日的事,在杜衡开口让清泉护送她们回来时,便已与她们再无瓜葛。
只是,不知为何,婆母竟在早膳时便将她找了过去,似乎有什么急事。她久居偏院多年,再急的事,婆母也不曾寻到她的头上。
好在,她本就不是多思之人,稍整衣裙后,便随着朝霞出了门。
谁知,一进了正院堂屋,婆母便开门见山地对她说道:“衡哥儿的母亲病了,中馈之事便由你来接手吧。如今衡哥儿备考,你做婶子的,也不好袖手旁观,我知你术数甚好,此事莫要推脱,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问我便是。”
容氏正要婉拒,谁知杜衡竟从屏风后走出,他朝她一揖,唤了声“二婶”,神情郑重有礼:“二婶,三年前父亲辞世,便是您助我一臂之力解决礼贴一事。如今侄儿确实无暇分身,祖母也精力有限,唯请二婶出山,一解府中之困。”
似乎知道容氏会推辞,他正言道:“二婶本就是杜府的二夫人,接管中馈一事,理所应当,请二婶莫要推辞。”
第52章 与你表妹相称之人
话说到这份儿上,容氏自是没有再推辞的道理。只是,她心中默默埋下了些许疑问,却未打算在婆母面前发问。
老夫人见容氏未再推辞,甚为欣慰。这个儿媳她向来喜爱,要她说,若兰比佳慧更适合管家。只是,作为婆母,心中再欢喜,也不能顾此失彼。佳慧是长媳,又是衡哥儿和婉仪的母亲,她必须要给予更多的体面,才能让佳慧这个当家主母把一府撑起。
思及此,她不由暗中一叹。昨日之事,她虽未了解全貌,却也多少听了些风声。朝霞请示,要不要去打听打听?她摇头拦了下来,到了她这个年纪,很多时候只要大面上过得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虽然程氏做事常常缺了当家主母的气度,好在衡哥儿时时在旁为亲母把控。
果真,衡哥儿一早便来请安。她不管孙儿讲的是否为事情的全貌,她皆无条件信任,其他未提及的,则知趣地一概不问。
而当孙儿提及,请她出面掌管中馈后,她顿了一顿。
自佳慧进门,她便放下府中中馈,哪怕三年前,她比儿媳更早振作精神,离开病榻,却也未再插手府中琐事。当年衡哥儿尚小,都未求她出面,如今则更不会请她接手。
稍加思索,便已知晓孙儿的真实用意,他想借她之口,请二婶容若兰接管府中事务。
好在容氏应承了下来,老夫人满意地松了一口气,交待道:“我要回屋歇息去了,若兰,府中之事你先接手,有何不明再来问我,衡儿你帮祖母送送二婶。”
容氏与杜衡皆点头称是,目送着杜老夫人由朝霞搀扶离去。
此时,堂屋之中已无他人,容氏温婉的眼神多了几分肃然,她道:“衡哥儿,二婶要同你谈谈。”
杜衡对二婶发问自是不觉奇怪,昨日他特意遣了清泉护送她与苏萤先行离去,便已做好了再次面对责问的准备。
于是他恭敬地说道:“侄儿自当知无不言,二婶,未免扰了祖母清净,何不去偏厅一叙?”
容氏点头,遂让杜衡领路。
片刻后,二人便入了偏厅,杜衡请容氏入座,自己则敬立一旁,洗耳恭听。
容氏看着眼前的杜衡,只觉他沉稳有度、恭敬守礼。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感慨,这个素有“文曲星”之称的侄儿,确实稳重练达许多。
昨日藏书阁的一幕,杜衡尽显一家之主的气势,那沉稳做派足足压了他母亲一头。彼时她才惊觉,衡哥儿早已不是她印象中那个少怀凌志,循规蹈矩的少年郎,而是威仪自成、内敛沉稳,风度凛然的青年公子。
只是事情关乎萤儿未来,哪怕侄儿再好,她也不能将口气放软。于是,她并没有和颜悦色地招他入座,而是让他继续站着,语带肃意地问道:“昨日之事,你还欠我一个交代。”
“是,”杜衡拱手一揖,回道,“侄儿未想隐瞒,只是有些事,不便在您与表妹面前发落,还望二婶见谅。”
容氏颔首,道:“你自是有你的考量,我不怪你。”
话音落下,容氏便未再继续,而是静静地看着杜衡,等着他开口。
杜衡会意,立时言简意赅地将雪鸢等人合伙盗卖母亲首饰,笼络各院下人,布下眼线等事向容氏一一道明,说罢,他语气恳切道:“杜府下人管教欠妥,还望二婶多费些心,母亲此病,尚需时日将养,二婶尽可着手管治。”
“除了送去官府的那几人,还有些人因过失尚轻,暂时调去前院做粗使之用。稍后,我会让清泉将这些人的名单给您送来,一切由您全权安排处置。”
容氏听后,并未多觉诧异,在她看来,程氏顾此失彼,目光短浅,早晚会有此等事情发生。
只是未曾想到,向来孝顺的衡哥儿竟能如此利落地处置其母程氏身边一干人等,还让一向惜权强势的程氏毫无怨言地将中馈之权交出。他日若真能蟾宫折桂,假以时日,朝廷必有他杜衡一席之地。
她心中本还有些隐隐以为,杜衡此举有讨好之嫌,原是她想多了。既然是为杜府着想,她自不会推辞。于是点头道:“既如此,我便尽力将府中诸务打理妥帖,待你母亲康复之时,再将中馈之权稳稳当当还她,也不负你们对我的信任。”
杜衡正色道:“二婶言重了,侄儿铭感五内。”
然而,一番自谦与应承过后,容氏却仍旧没有笑意,方才那些都不是她要找杜衡倾谈的真实意图。她要知道衡哥儿对萤儿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昨日衡哥儿让她们先行离开,不仅仅是让他母亲保留颜面,容氏隐约觉得更是衡哥儿有心护着苏萤,不想让她卷入这些事端,保她舒心静处。
她想知道,衡哥儿对萤儿是否有意?
无意最好,可若是有,那么,这意有多深,有多长?
聪明人同聪明人对话,总是不须将意图说得太白。
杜衡知道二婶想问的什么,这些时日他又何尝不在问自己,只是他不知如何回答。
沉默片刻后,杜衡回道:“藏书阁一事,是侄儿欠考虑。”
“侄儿只是觉着藏书阁太过简陋,不想二叔与二婶心血受此苛待。加之,苏萤表妹日日在藏书阁整理书目,侄儿也想尽一份心力。正因不想惹出事端,这才以书房名义取的那些物件,谁知,却还是给表妹惹了不必要的麻烦,侄儿对此深怀愧疚。“
容氏追问:“这么说,你只是为了藏书阁,并非其他?”
杜衡没有答话。
不是不愿答,而是不知如何作答。
容氏叹了一口气,道:“昨日之事,因你而起,也因你而止,功过相抵,两不亏欠。我既不会向你道谢,也不会因此责难于你。”
杜衡听后,心中愧意更甚,道了声:“二婶。”
容氏却摆手制止了他,开门见山道:“萤儿这孩子,样貌好,才情佳,品性也是一等一的挑不出错处。如此好的姑娘,有人对她一见倾心,不足为奇。”
她顿了顿,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杜衡脸上,语气微沉:“她什么都好,若定要寻个错处,便是她那一双拖累人的亲父与继母。她既给不了人家财万贯,也助不了人加官进爵,若是有人仅仅因她的样貌而动了心,那更该趁早打住。”
容氏看向杜衡,眼神平静却带了些意味:“藏书阁换新一事,不管你是否还有其他缘由,我只想同你说,二婶我只愿萤儿找一户清贵人家。只有这样的人家,才不会在乎她能给夫家带来什么外物助力,只会因她的才情、品性而敬她、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