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外祖的书院不曾有过闺阁之束,无忧无虑直到两年前,苏家将我接回府中。从小到大,外祖父母还有姨母,从未在我跟前讲过我父亲一句不是,至于那被扶正的外室,他们也只是一语带过。回到苏家本应是件高兴的事,直到回去才知道,那里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家。”
“两年间,我学着如何去抵挡恶意,如何去为自己争取利益,可最终还是抵不过有人因母亲身份,要将我许配给一年逾五旬的鳏夫,只因他富甲一方,能为我父亲的生意铺平道路。”
“若不是我有恩于一位小丫头,只怕如今我早已被迫嫁人。”
苏萤说这话时,忽觉嘴边有些咸涩之意,她抬手在脸上一触,才发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外祖二十多年前曾在朝中为官,在雁荡山下也为朝廷培养了不少人才。姨母把我接进京来,就是想从故旧之中,找一户踏实的读书人家,把我嫁出去。”
“可是我心里明白,姨母之愿有多不易。虽说外祖在士林之中颇有清誉,但这依旧改变不了我是一秀才出身的商贾之女的事实。”
苏萤苦笑:“士庶不通婚,有哪个读书人家愿意娶个商家女?”
“表兄,我初来时,姨母便同我提及,说你前途不可限量,这一年对你而言至关重要。姨母让我等闲不出偏院,不要扰了你温习备考。我应承下来,可没想到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惹了不少麻烦。”
说着,苏萤回转过身,朝着杜衡盈盈一拜,道:“苏萤不是冷心之人,承您数度照拂,心中不甚感激。只是以后,还请表兄莫要再为我做些什么了,苏萤只盼表兄安心备考,他日一朝高中,我离开杜府时,也好说一句,我苏萤并未扰了表兄清净。”
第86章 原来引狼入室的,从来不是容氏,而是她自己
杜衡只觉苏萤的话,像一团团柔软的棉絮,落在耳畔,缠在心头。她每说一句,便有一团絮子轻轻巧巧落入他心,待苏萤一番话说完,他早已被悄然堆积的絮子,闷的思绪混作一团。
这是他头一回听苏萤提及幼年过往,也是第一次知晓她上京的来龙去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她的事一无所知。
从母亲和二婶的口中,他一早便知苏萤是避婚而来,也早已知晓她的父亲是个有秀才之身的商贾之人。
她的外祖父母是祖母口中家风清正的清誉人家,容家书院出来的女子,又怎能拿世俗眼光来看待?
她以“士庶不通婚”来断了与他的情意,若是别人说这话,他无可厚非,可这话从不拘闺训、不屑俗礼的萤儿嘴里说出,他是断断不信的。
他不明白,昨日明明心意相知,怎么一夜之间,便成了不应该。
他喊了一声“萤儿”,可苏萤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急急转身,推开轻掩的门,便快步离了藏书阁。
他自是要追的,可刚踏出书阁,清泉便匆匆而来:“公子,太太请您一同用膳。”
他眉头一紧,转头望向苏萤似逃亦似躲的身影,只能强压住追出去的冲动,转而向东院而去。
程氏书读得不多,却颇擅厨艺。入了杜府之后,昔日在娘家学得的一套主妇之道,在深宅大院中反倒派不上用场。她从头开始,跟着婆母慢慢学会如何持家理事,如何做一名真正的当家主母。
别的技艺早已随年岁增长而生疏,唯独那一手厨艺仍未荒废。只因她的夫君最爱吃她亲手做的饭菜。她或许不擅管家之道,却深谙夫妻相处之理。她知道丈夫喜爱,却并不常常下厨,每每亲自炊煮,必是遇上难事,或是心中有所图求。
如今再入灶间,为的正是借一顿亲手备下的饭菜,好同儿子细谈一番,谈的,自然是瑾娘的事。
昨日婆母的话,她其实都明白,瑾娘是为儿子挡的刀,这份恩情,杜府必须认下。
程氏从来不是笨,而是心眼子太窄,她只听得进她喜欢的话,只看得见自己看重之人。儿子的将来,她看得比什么都重,自然也想得比谁都精明。
许家的事才刚有了一撇,她怎能轻易就因为瑾娘而误了儿子的大好前程。婆母以为她愚钝不知,叹着气让瑾娘搬至正院,她却乐得将这烫手山芋丢给婆母。
没错,瑾娘确实是她让来的,她想借着瑾娘把苏萤给比下去。可瑾娘为衡儿这一挡刀,却是把所有女子都挡在了杜府之外。
她故意不接婆母的话茬,装傻充愣,可是回到东院之后,她又觉得不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原以为只要自己不松口,婆母也无可奈何。
可是,她却忘了,衡儿已是弱冠之年,三年来,府中诸事早由他亲自过问。衡儿凡事讲规矩、顾情义,若他真觉得该报瑾娘的恩,只要祖母一句话,他便会点头应下。到那时,他的婚事便可越过她这个做母亲的,由婆母一锤定音。
今日一早,她就让松影去寻衡儿,谁知他一早就去了正院与瑾娘在婆母处请安。她估摸着时辰,又让松影去请,然而衡儿又马不停蹄地出了府。好不容易等他回来,他则领了大夫去了瑾娘的住处。
整整半日光阴,衡哥儿全在为瑾娘忙碌,怕是早忘了书房的门从哪儿开!
程氏懊悔不已,都是雪鸢那死丫头,若不是她从中作梗,自己怎会误以为苏萤存心勾引衡哥儿?如今一比之下,才知自己大错特错。原来引狼入室的,从来不是容氏,而是她自己!
看到婉仪提着书袋回来同她请安,她才知瑾娘那里已经完事,于是她又急忙催松影去把衡儿叫来。
松影才出东院,便瞧见刚把大夫送走的清泉,她伸手招他近前:“公子这会子在哪儿?”
清泉自不会说公子极可能与苏萤表小姐在一处,反而问松影:“可是太太找公子?”
松影点头,有清泉代为去请公子,何乐而不为,她遂等在了东院口,免得回去又被太太唠叨。
清泉办事果然牢靠,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见公子从花园那方向而来。
松影喊了声公子,便将杜衡引至偏厅。
“一整日忙忙叨叨的,都去哪儿了?我让松影去书房寻你,春暖却说你在别处!”
程氏终于盼到了儿子,心中有气。然而,杜衡一声母亲,却又让她狠不下心来说他。
“好了好了,不用讲了,你大了,自不必事事让我知晓。”程氏说着,便朝候在一侧的小丫头招手,小丫头便端着放有净手的水与帕子的托盘上前。
看着杜衡规矩地净手擦拭,程氏脸上的笑意才渐渐爬了上来,她拉着儿子坐下,揭开竹制食罩,道:“看看,母亲今日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杜衡一看满桌都是从前父亲称赞喜爱的菜肴之时,便知道,母亲这是有话要说。
“母亲,可是有事要吩咐儿子?”
一句话点中程氏的心,衡哥儿向来便是这般懂事,只是人人都道他是文曲星,殊不知他也就是在诗文上天赋异禀,可是人情世故,却太过呆板,不够圆滑。
程氏叹了口气,试图点破:“你这傻孩子,你祖母已将瑾娘接到了她的院中,昨日她只是碍于瑾娘,才让你全权负责寻医问药。府里那么多小厮、管事,哪个不能替你出门,你非要事事亲为?你自己看看,这半日你可在书房待过?”
“皮肉之伤,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是好不了的。你可是打算日日在瑾娘与医馆之间浪费光阴?”
程氏见杜衡低头不语,显然未将自己的话听进心里。
终是忍不住一拍桌沿,拔高声量:“你祖母让你照看瑾娘你就听,是不是日后,她为了让你承情,把瑾娘娶进门,你也点头应下?”
“你再这样日日出入医馆,为瑾娘鞍前马后,这事迟早被传出去!若叫那些看中你前程的官家夫人听了去,以为你心里早有了人,谁还肯把姑娘许配于你?”
“想想你这十余年来寒窗苦读,是只为了春闱那一次高中吗?往后的路还长得很、难得很,若没有一个好岳家助力,谁替你铺得了后头的路?”
“你父亲最看重你的前程,我这一辈子能帮他的不多。你若真被这事绊住了,将来仕途寸步难行,他日九泉之下,我可还有脸面见你父亲?”
第87章 你如此冰雪聪慧,怎会不知我心早已系于你身
杜衡蓦地一怔,母亲怎会将瑾娘受伤一事同他娶不娶她混为一谈?
他原想说母亲多虑,可脑中却倏然浮现方才藏书阁中,萤儿那番决绝之语。他忽然醒悟,难道,难道萤儿也以为自己会因瑾娘为他挡刀而娶她?
她是怕到时候他必须承情,才不得不抢先断了那初萌的情意?
萤儿啊萤儿,你如此冰雪聪慧,怎会不知我心早已系于你身?
我若真要娶谁,岂会因旁人一句“知恩承情”便应了下来?
程氏将心中所虑一股脑儿说了出来,话音落下,便察看儿子神色。只见他先是恍然大悟般眉眼舒展,继而又眉头微蹙,面露苦笑。她以为儿子终于明白婆母用意,又被她一句“仕途寸步难行”而愁眉不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