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有几分义无反顾,只见她朝着姨母轻轻一点头,那眼神清澈明亮,双颊粉中带俏,让容氏一时又想起了她与夫君幸福又短暂的光景。
他们当初不也是这般,情真意切,心意坚定,匪石匪席,不移不卷。
容氏心中轻轻一叹:既然你心意已定,姨母就遂了你的心吧!
她缓缓收回目光,转身朝婆母行了一礼,才开口接话:“母亲,萤儿虽说是我的外甥女,可我却将她视如己出。她的及笄礼,我想好好操办一番。”
老夫人听了此话,便已知容氏这是应承下来,大松了一口气,笑道:“那是自然,到时你想怎么大办就怎么大办,萤儿就是我们杜家自己的孩儿!”
“对,对,”见妯娌终于首肯,程氏如释重负,亲上前挽着容氏的手,道:“若兰,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一切都听你的!”
堂屋里喜气洋洋,连日来的风雨飘摇,终于在此刻风平浪静。
然而,就在此时,清泉却进了来。
见诸位主子谈笑风生,他一时踌躇,立在门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在,当杜衡再次回望苏萤时,瞧见了犹豫不前的清泉,于是招手将他唤至身前。
“何事?”
杜衡笑着问他。
清泉原想着附耳说与公子,可被这么一问,只好当众开口:“有位自称是表小姐家的管事,说带了苏老爷的书信,要接表小姐回乡。”
话音一落,众人面色皆变,就连苏萤也微怔。
她忆起离京前,外祖凭江南士林声望,迫使苏建荣熄了将她嫁予五旬鳏夫的念头,方才允她上京。
两家约定,容家若能在京为她觅得良缘,苏家不得干涉。若寻不着,苏萤返乡后,容家不能再以势压人,阻挡苏家为她相看人家。
“大小姐此去京城照顾姨母,自是应当应分,咱们拦不住。只是,小姐如今十四,两年返乡之后还是得许配人家的,待到那时,可由不得小姐这般任性了!”
继母林氏的刺耳之声,才过月余仍回荡在耳边,如今苏家却忽然派人上门接她。
以他们一贯的做派,出尔反尔也并不稀奇,但亲派管事来接,终究让苏萤心生疑窦。要知道,她上京时,苏家可是冷漠至极,不仅无人来送,更是连个丫头都不肯给她,就这么让她落魄赴京。
在苏府的两年,苏萤早就对苏建荣这个父亲寒透了心,若不是亲族有人言语,他又怎会将已在外祖膝下十年的她领了回去?
这一回,只怕是来者不善。
“那管事在哪儿?我去见他。”
苏萤自是不惧,亲上前去,欲让清泉领她去见。
“这里是杜府,不是谁想来便来,想作甚便作甚!”杜衡自是不让苏萤独自面对,他出言拦下,柔声道:“一切有我!”
容氏却上前,对杜衡摇头示意:“苏家来人,自然由我处置。”
随即又嘱咐:“衡儿,你有你的事要做,把心放在备考之上,切莫被旁事分了心。”
容氏目光坚定,不容杜衡拒绝,在这个节骨眼,没人愿意再出纰漏。
苏萤明白姨母之意,也放缓神情,故作轻松地宽慰道:“我上京之事,是外祖同父亲说好的,不必担心。”
说着,便随在容氏身旁,道:“姨母,我与您同去。”
......
清泉得了门房的讯息后,特意让门房将人带到垂花门旁的偏厅,既不让坐,也不让添茶。
表小姐当初来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他同公子可是亲眼所见。他虽未刻意偷听公子与小姐的交谈,可他是公子的贴身随从,有些话多多少少也不免入耳。
如今苏家的人上门,他自然要替表小姐出出气。于是,他对门房振振有辞道:“只是表小姐家的下人而已,你让他在那儿站着等便是。”
苏家派来的这一管事,名叫苏润,是苏建荣决意从商后,由苏萤的母亲提拔上的小厮。
当年是他,随苏建荣借经商之便,陪着老爷沾花惹草,看门把风,将出身青楼的林梅芬赎了出来。
也是他,替老爷瞒着夫人,在城西置了宅子,不仅将林梅芬安置妥当,还一口一个“夫人”地叫着,谄媚的模样深得林梅芬的器重。
更是他,在正牌夫人病逝之后,有意无意地说些林梅芬教他的话,挑起老爷多年不被容家看重的那股不服之气。最终,在老爷一声令下,将挺着双生胎的林氏接进了苏府。
这样一个见风使舵之人,自然最会看人脸色,伸屈自如。他心知此刻身在京城,也听老爷提过,杜府已故的老爷原是礼部侍郎,所以,即便看出有人故意轻怠,他也不敢表露任何不满。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脚底发麻,正伸手揉腿之时,门外传来声响。
他循声望去,只见自家小姐,扶着多年未见的当年容家二小姐,如今的杜家二夫人,缓步走来。
苏润立刻俯身敬道:“杜夫人,小姐,老奴苏润奉老爷之命,接小姐回乡。”
“老爷说了,小姐生辰将至,及笄礼哪有在亲戚家办的道理,这是老爷的亲笔信,请杜夫人过目。”
第129章 难道,他们还是对她的亲事不死心?
容氏自进了偏厅,就由岫玉与苏萤一左一右搀着坐在了上首,端的是杜府主母的架子。
苏润当年是见过这位杜夫人的,他见她一眼都未往自己身上瞧,心里就犯了嘀咕。若非岫玉冷着脸上前接过他双手奉上的书信,他都要怀疑自己方才是否开了口。
容氏拆了信,扫了一眼,便厌恶地将信放在了一旁。
长姊与苏建荣生情之时,她就是那小跟班。苏建荣的字迹,想必除了长姊,她最为熟悉。信上冠冕堂皇地问了杜府诸位的安,又假意道出思女之情,说自己常年经商在外,疏于照看,如今及笄一事重大,不愿再错过。
苏建荣一贯如此,口口声声念着亲情,转眼便能为一己私欲抛却情义。若不是容氏亲见苏建荣是如何在长姊尸骨未寒之时,便允人将那林氏抬进苏府,谁又会相信,这个当年家乡水患之中,曾只身将困于屋舍的老人家一个又一个背出来的苏建荣,是这种色欲熏心、无视礼法之人?
容氏冷哼了一声,道:“你家老爷做生意做得久了,这术数倒也精进不少了!”
苏润愣住,一时未懂容氏之意,只哼哈地附和:“托夫人的福,老爷的生意确实越做越兴旺了!”
什么样的人,带什么样的奴仆。容氏淡淡一笑,语带讽刺:“生意越做越精明,派人来接女儿的时日也是精打细算过的吗?”
“如今就算坐船,顺风顺水也要十余日,你们老爷是打算小姐一下船就办笄礼吗?”
一句话问得苏润哑口无言。他跟在苏建荣身边多年,自是知道老爷心中只有林氏生的二公子、三小姐,至于这位大小姐,早就被当成无关紧要的人。
可他肩负差使,唯有将小姐带回去,才算交得了差。
来时,夫人特地将他唤至跟前叮嘱道:“无论杜家,尤其是那二夫人怎么说,你都要咬住小姐回府办及笄礼才是正经,其余的勿要多说,多说多错!”
于是,他陪着笑脸道:“杜夫人有所不知,上个月老爷去福建,遇上飓风,还好一切有惊无险,待回到府里已错过了好时辰,老奴这才紧赶慢赶地来接小姐。”
接着,他提高了几分音量道:“小姐回府办笄礼,自是情理之中的本分之事,夫人舍不得小姐,我们是知道的,也明白夫人是真心疼爱小姐。可怕就怕在,那些不清楚内情的,还以为是杜府失了礼数,不肯放人,反倒令咱们小姐招人笑话。”
这就是苏家最会拿捏人心的地方!
仗着是萤儿的父亲继母,即便容家有心,却总也不能名正言顺地护萤儿周全,总得与他们以利换之,才能暂时将萤儿护在身后。
十年前,为了将萤儿带回雁荡山,容老爷明明握有长女贴身丫鬟冒死记下的账册,却终究忍下满腔怒意,未对苏建荣于长女弥留之际私自挪用嫁妆之事做出指控。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抢,只求将萤儿“赎”回来。
十年后,为了阻止苏建荣与林氏因营生之利,将萤儿配于富贾鳏夫,容家再一次将她护在身后,换来两年之约。只是这一回,两位老人家却讳莫如深,那为萤儿相看人家的两年光景,究竟是以何为代价?
一次又一次,苏家占着这一份血亲,仗势欺人,逼迫着容家,一而再再而三,为了萤儿让步。只因他们知道,容家人是真心爱护萤儿,就算他们怒极,到最后还是会松口,应承一切。
容氏的面上再怎么无波无澜,可她将那书信揉成一团,紧捏于掌心的动作还是出卖了她的怒意。
她知道她拦不住,只要晚答应一日,萤儿就晚回乐清一日,届时错过了生辰,延误了及笄礼。苏家只会将所有罪责推到杜家、容家的身上。苏润那句话说得没错,不知情的只会笑话,笑话萤儿连个及笄礼都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