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以前的朝廷有什么不同,你们心里有没有数?”
开镖局的男子不再说话,而是低头思索起来。
以往他开镖局,给镖师的价自然不低,都是要将脑袋拴在裤腰带的活,不把给足,谁会跟着他干?他一个镖局,又不是衙门,敢不给钱?
又是要维持镖局,又是要给镖师们发报酬,逢年过节还要给红包。
镖师在路上死了,他的遗孀他也要照看,怕瓜田李下叫人议论,还得叫自己媳妇去照顾。
所以虽然开着镖局,但他手头还真没什么钱,自家也不过是普通百姓好上一些,但要说有好,在阮姐来以前,他家也没有吃过白面馍馍呢!
还是阮姐来了,面粉的价降了一些,他媳妇才舍得买点回来做白面馍馍。
“大人,那拉拔了人,去衙门找谁?”男子拱手问道。
女吏摆摆手:“我姓杨,叫我杨吏就行,你拉拔了人,自己将人的名单写好,进了衙门就能看到指路牌,去总办事处就行。”
衙门的门自从阮响来了以后再也没关过,按理说,百姓只要有事便能进去,不过至今为止,还没有百姓敢走进去,不过是在衙门门口看看热闹。
毕竟他们的那点事,在街道办事处就能处理好。
除非是要打官司的大事。
男子有些错愕:“就……这么简单?”
女吏:“这是阮姐为了叫你们办事容易些,特特简化了流程,况且是给衙门办事,有人监管。”
“倘若是无人监管的事,那流程可就走得复杂多了。”
男子再次朝女吏拱手,转头便喊道:“有哪些好汉愿意同我干?!我陈大仁什么人品,清丰县大伙有目共睹,又有衙门作保,好汉们尽可放心!”
看着陈大仁在布告栏前招揽人手,杨妮并不阻止,还目露欣赏的点了点头。
这种事最怕没有牵头的人,没人冒头,事情就推行不下去。
现在两个县内百姓的工作,大多都是靠着“分配”,但这显然也不太长久,可是要回到以前的家庭作坊,显然是极大的退步,生产力无论如何都提升不上去。
有竞争才能有进步嘛。
草莽中也不乏英雄人物,又怎知百姓中没有聪明人呢?
更何况,工厂生产的东西,大部分都要卖出去,许多都是老百姓消费不起的奢侈品,要改善百姓的生活,还是得靠他们的巧思和劳动。
“我!”人群中挤出一个瘦弱的女人,女人知道清丰县要修路,特地从钱阳县赶来——钱阳县的建筑队已经不需要水泥工了,她去年学了手艺,要来清丰县讨口饭吃,带着自己的一家老小都跑了过来。
女人看陈大仁看向自己,立刻说:“我男人能修路,我能搅水泥,搅水泥可是手艺!”
水泥工的工资,比单纯修路的工人可高多了。
她就是去年尝到了甜头,才宁愿离开老家。
陈大仁不知道水泥是什么,但他立刻说:“既然如此,你与你男人都算进去。”
女人连忙说:“这修路可和以前不同,讲究着呢!我都懂。”
杨妮在旁边帮腔:“有个老把式在,你们也能免去许多麻烦。”
“不过,一个水泥工恐怕不够,拉过来的料都是分别的干料,怎样调配都是手艺。”杨妮说,“你们若是时间多,不如跑一趟钱阳县,有许多闲置的人手。”
钱阳县毕竟人少,去年修了一年,今年不少水泥工和修路工人都面临着转岗,可做惯了这活的人,轻易不想换一个工。
尤其水泥工里大半都是女工,拿过了高报酬,便看不上纺织厂的工资了,宁愿累点也要多挣钱。
陈大仁思索一番,还是说:“还是先干干看,摊子太大也不好。”
杨妮笑道:“你是个踏实人。”
就是少了些胆量。
不过敢现在就拉摊子,也算胆大了。
第137章 春耕时节(三)
召集人手实在不难,官营建筑队并不算好进,他们活太多,不止在清丰县,在钱阳县还有摊子要管,招人虽然招的多,但都是一个月才招一次,招完又得往外跑,许多人没赶上,且不知下回能不能赶上。
陈大仁也没想到,不过喊了两嗓子,便召集了近百人。
有水泥女工带头,竟然也有不少穷苦人家出身的姑娘也来找他——她们也想当水泥工,水泥工的工资看样子并不比修路工人高多少,但有一点好处,这是门手艺。
只要有手艺在,以后总能找到口饭吃。
这是颠不破的道理。
百姓并不愚昧,哪怕是贵人们眼里最愚昧的农妇农夫们,他们也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且他们并不坚守愚昧的想法。
陈大仁也是刚明白这一点!
因为百姓是愿意承认自己没有见识的,他们是“蠢而自知”的,他们知道自己没有见识,没读过书,所以一旦有他们认为的“聪明人”出现,他们是愿意听从对方,且改变自己的。
陈大仁因为建筑队的事,常常跑去找杨吏。
她负责着陈大仁所在的这条街道,算是陈大仁的顶头上司。
他将自己的疑问尽数说出来,询问杨吏:“陈某实在不明白!”
陈大仁不明白的事实在太多了,他以前除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从未接触过别的女人,甚至连窑子都不去,他们这种押镖的人,女色是禁不住的,但陈大仁却不许自己手下的镖师出去鬼混。
这倒并非是因为曾经的他是个多么忠贞的男人。
纯粹是因为这会提高管理成本,这些镖师若是将钱用在姘头身上,回去以后出了事,家人闹上镖局,即便不会伤筋动骨,一年来几次,也足够他头疼了。
更何况还会染病。
花柳病从没消失过,虽说许多人不当回事,但陈大仁是很爱惜自己的。
他看到窑子就想到花柳病,想到花柳病就想到自己的身子,继而想到自己的寿命——他是个惜命的人,很想长久的活下去,并且深信一滴精十滴血的道理,认为男人倘若要长寿,就非得洁身自好不可。
并且这还很有事实依据,毕竟太监都活得很长。
他不仅自己戒色,还拉着妻子和镖师们一起戒,认为这是长生大法!
甚至他的大儿子才十三岁,他都已经将这套法门传授给长子了。
至于女儿,只有六岁,可以缓几年再传授。
他发现被官宦人家供养的尼姑们看着也比同龄的贵妇们更年轻,身体也更好,于是认为女人也得戒色,色是百害之首。
夫妻之间若非因为要生育,就不该同房!
这样才能真正白首到老。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了解女人——他对女人,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他一年到头几乎都在押镖,和妻子相聚的时间恐怕一年不到半个月,他一眨眼,长子出生了,再一眨眼,幼女出生了。
妻子也从羞涩的少女成了老成的妇人。
夫妻俩彼此也没什么了解,多数时候一天到晚都不说话。
他知道手底下的镖师爱吃什么,有几个姘头,却不知道妻子身上有几处胎记,也不知道妻子平时会做什么。
近二十年的婚姻,妻子也不记得他的生辰,非得要管家提醒才行。
对自己妻子都如此,对其她女人,他就更茫然了。
他不理解这些女人为什么会想进建筑队,也不理解苦力们为什么这么快就接受了新的规矩,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这么多年简直白活了,他什么都不懂!
杨吏听完他的问题后,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但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要去问问我的老师,这些问题,我现在也不知道。”
过了几天,杨吏再次找到他。
“老师说,这是因为我们历史悠久的缘故。”杨吏,“哪怕是没有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大禹治水,愚公移山,当我们看到荒地便想着此地要开垦,要堆肥,要种植,要兴修水利——这是历史带给我们的智慧。”
陈大仁:“这……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吗?”
杨吏摇头说:“不是,老师说这世上还有许多地方的人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他们没有这样的历史,他们没有见过和听过这种事,便得不到这样的智慧,以为人生来就应该渴了就喝,饿了就吃,这块地贫瘠了就烧荒,种子撒下去就再不会管。”
“因为我们的祖辈,在许许多年前便在积攒智慧,将智慧流传下来,所以哪怕是农夫农妇,也得到了祖先的传承,他们不必知道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但一定知道要这么做。”
“我们的祖先发明了文字,知道了文字的好处,于是现在的农妇农夫,哪怕不识字,但也绝不鄙夷文字,他们敬仰读书人,哪怕他们说不出原因,也知道读书有极大的好处。”
杨吏:“就如那些想当水泥工的女眷,她们未必知道一门手艺究竟有多重要,对自己的未来也不甚清楚,但她们一旦有学手艺的机会,哪怕头破血流都要去学,这就是传承下来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