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蛋捂着自己的肚子,疼得蜷缩在地,他爬到墙边,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他才缓了两口气,便又向走来的男人跑去。
这次他依旧没要到一个铜板,但好歹男人没人踹他,也没有打他。
整个上午,驴蛋没有要到铜板,也没有要到粮食。
他坐在墙根,又被仆从驱赶,只能贴着墙慢慢朝着前方走。
驴蛋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只知道再要不到钱,要不到粮食,他就要饿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驴蛋了!
“大爷……”驴蛋双目无光的走着,嘴里含糊的念着他早重复过无数遍的话,“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我吧……”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五通县来的了。
好像是自己贪玩,从家里跑了出来,然后被带到五通县。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的村子,也不记得自己是被谁带到了五通县,他只记得他有一个家——曾经有一个家。
只要他要到钱,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家里有爹娘,有弟弟妹妹,有驴蛋的床,有驴蛋喂的鸡。
回到家,他就什么都有了。
等他回去了,娘会把他抱在怀里,不嫌弃他脏,不嫌弃他臭,娘会亲亲他的额头,会喊他:“娘的驴蛋。”
到那时,他便会告诉娘自己有多厉害,告诉娘驴蛋在外头有多威风,能自己找回家,这世上再没有比自己更厉害的娃娃了。
驴蛋的肚子很疼,他捂着肚子慢慢蹲在了地上。
许多人从他身边走过,却没有人为这个瘦骨嶙峋的小乞丐停下脚步。
驴蛋的腿支撑不住了,他缓缓倒在了路边,头靠着墙,手脚像面条一样软,额头全是汗。
他闭着眼睛,耳边似乎听见了弟弟妹妹的吵闹声。
但这次跟记忆中的不同,弟弟妹妹在哭。
他听见了妹妹的尖叫——
“哥哥!!”
驴蛋猛然睁开双眼。
他的面容惨白。
他记起来了。
那天就和现在一样,很热,爹打着赤膊回来,垂着头坐在门口,娘给他换上了新衣裳。
新衣裳!多好啊!
虽然也是爹的衣裳改的,但没有补丁,被娘洗的格外干净,小小的驴蛋挺起胸膛,他还转头朝弟弟妹妹怪笑,炫耀自己有新衣裳穿。
他抱着娘的腿,喊着想吃糖。
娘却没有说话,只是用她那只粗糙的手抚摸他的脸,摸他的耳朵和手臂。
驴蛋很痒,笑着躲开娘的手。
“驴蛋。”娘的声音在颤抖。
驴蛋“哎”了一声。
“出去了,要乖。”娘的声音哽咽,“娘的儿,出去了要机灵,要听大人的话。”
驴蛋茫然的看着娘:“去哪儿?”
娘的眼泪流下来:“去好地方,能吃饱饭。”
“吃饱饭!”驴蛋高兴起来,可看着娘流眼泪,他那点高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有些惶然,“狗蛋和草丫呢?大哥呢?”
娘挤出一个极丑的笑来:“你先去,你是家里的男人,你去……你去……”
娘终于说不出话来了,她声音嘶哑地喊道:“当家的……当家的!”
一直坐在门口沉默的男人走进了屋子。
他从来没抱过驴蛋,但这一次,他将驴蛋抱了起来,抱在了臂弯里。
驴蛋第一次被爹抱,他紧紧抓着爹的衣领,双颊绯红。
男人没有低头看驴蛋,而是说:“爹找了大官人,大官人带你去吃饱饭。”
驴蛋想吃饱饭,他小心地问:“爹娘也和驴蛋一起去吃饭吗?”
男人抿着唇,他满是皱纹的脸上苦楚愁苦的表情来:“不……只有你能去。”
“你别怕。”男人终于低头看向的二儿子。
他已经有了一个能下地的大儿子,幼子和幼女还不到三岁,吃得还算少。
他艰难地说:“待会儿大官人过来,领你去过好日子,去吃饱饭,爹、爹娘等你、等你吃完饭回来。”
驴蛋小小的脑子想不到太多东西,他兴奋地说:“我悄悄把馍馍藏在衣服里,我给你们带回来!”
那是驴蛋最快活的一天,他穿着新衣裳,爹把他抱在怀里,娘一遍遍亲他的脸,弟弟妹妹围着他转。
爹娘嘴里的大官人在正午过后来到家里。
那样高大!在驴蛋眼里就好像一座山。
大官人是个怪人,捏他的胳膊,摸他的头,还要他张开嘴看他的牙,大官人干完这些奇怪的事后将一个小小的布袋交给爹娘。
“走吧。”大官人拉住了他的手。
驴蛋走出家门,他还回头朝爹娘挥手,朝家人喊道:“我给你们带饭回来!”
他每每回头,都能看见爹娘还站在门口。
大官人将他带离村子,将他带到一辆马车前:“上去吧。”
驴蛋终于有些害怕了:“要出村子?”
大官人笑道:“不然呢?”
驴蛋停在原地,他喊道:“我不出村子!我要回家!”
他扭头就要跑,大官人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提了起来。
“我要回家!”驴蛋声嘶力竭地大喊,“爹!!娘!!!”
大官人看着他,“啧”了一声后说:“你爹娘把你卖了,放心,等我送你去挨一刀,以后就能享福了,伺候贵人,多少人想不着的好事。”
驴蛋怒火冲天,他吼道:“你骗人!你骗人!我爹娘不会卖我!”
大官人嗤笑道:“寻常人家,哪会给娃娃穿没补丁的新衣裳?又不过年。”
好衣裳都是要留着过年穿的。
驴蛋想起了娘的眼泪,爹颤抖的手臂。
倒在五通县墙边的驴蛋小小的身子不断颤抖。
驴蛋被爹娘卖了!
驴蛋没有家了!
第155章 五通县城(二)
在无人知道的角落,一具小小的尸体被收走。
收尸人将它扔到城外的沟渠里,甚至没有功夫给这具尸体盖上一层土。
收尸人一瘸一拐地走向沟渠旁的茅草屋,他掀开草帘,屋子里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只有茅草铺成的床和一张瘸了腿的桌子,靠在墙边保持不倒。
女人坐在桌边,手里搓着麻绳,搓得手心泛红,即便有老茧也会疼,她听到响动后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收尸人才说:“缸里有水。”
收尸人点点头,拿着破碗去水缸里舀了一碗浊水。
水面还漂浮着虫尸,可他看也不看,直接灌进了肚子里。
“衙门给钱了吗?”女人头也不抬,她数了数搓好的麻绳,她夜以继日搓了十几根,可最终也换不到多少钱。
收尸人蹲在地上,嘴里嚼着一根从身旁捡的茅草:“没给……”
衙门已经好些日子没给他钱了。
女人停下手里的活,她站起来,到墙根处挖出一个罐子,她取出罐口的破布,将罐子里的铜板全倒在地上。
十几个铜板,她来来去去数了好几回。
“冬天怎么办?”女人捧着那十几枚铜钱,她走到收尸人面前蹲下,声音平静的几近凄然,“冬天怎么办?”
收尸人沉默着看着铜钱,他扯了扯嘴角,声音干涩:“我……”
女人看着收尸人的那条瘸腿:“把我卖了吧。”
收尸人瞪大了双眼,他喘着气吼道:“你别想!你别想!”
女人:“不卖了我,我们都得死。”
“大哥。”女人露出多年没有的笑脸,“够了。”
一家人逃荒,如今就剩了他们两个,一个瘸了,一个被毁了容,女人的脸上有一道烙铁留下的疤瘌,那是逃荒路上遇到的土匪给她留下的印记。
兄妹俩九死一生逃到这里,天灾时他们没有分开。
快饿死的时候,他们没有分开。
但安定之后,他们却要分开了。
收尸人站起来,他额头脖子青筋暴起,近乎癫狂的吼道:“你能去哪儿?你能去哪儿?!”
卖去大户人家做丫鬟?
卖去有钱人家当婆子?
她能卖去哪儿呢?
只能卖去最下等的窑子。
依旧活不过这个冬天。
女人将十几个铜板重新放回罐子里,她嘱咐道:“我走了,你好好过日子,以后在路上看到小伢子,你捡一个回来,拉扯大了好给你养老……”
“那些麻绳,你等货郎来收,五根要一个铜板,你记住……”
收尸人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他抓住女人的手腕,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在他的脸上冲刷出一道沟壑:“妹啊,别走……”
“咱一起死吧。”
收尸人张着嘴:“老天不给活路了。”
“朝廷不给活路了!”
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们早该死了!跟爹娘死一块!”
为什么挣扎着要活呢!爹娘把口粮让给他们,爹娘饿死了!
年幼的弟弟妹妹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