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轻呵了一声,显见不把妇人的话当回事。
“杨婆婆,我得回了。”妇人站起身来,她恭敬地说,“待我孙儿出生,必备厚礼。”
杨婆子也不看她,而妇人走了,杨婆子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她已经很老了,老到她忘记了自己的年纪,精力也大不如前,虽然她是神婆,但她自己并不信神——倘若世间真有神佛,怎不见神来救她?
她死了三个丈夫,第一个死于械斗,第二个死于疾病,第三个死于蛇毒,她死了四个孩子,没有一个活到十岁。
她最爱第二个丈夫,第一个是父母给她选的,一个没主意的懦夫,第三个是为了养育子女凑合的,唯独第二个是她自己选的,可成婚的第二年他就没了。
而她的四个孩子,会在她冷的时候给她暖手,在她悄悄哭泣的时候给她拭泪,在她的怀里撒娇,和她一起出门干活。
送走最后一个孩子,给他小小的身体裹上白布时候,她的心仿佛也死了。
她若是从未拥有过,或许不会有不平。
但她曾拥有相爱勤快的丈夫,乖巧懂事的孩子。
她不信神——她一生没做过坏事,老实肯干。
她也曾虔诚的跪拜在神佛座下,祈求神佛保佑她的丈夫健康长寿,她的子女喜乐一生,她那样虔诚,没有钱,她就去寺庙做苦工,她愿意奉献自己的全部。
可她的一切都被夺走了。
人人都说她可怜,但人人也都躲着她走。
仿佛跟她走得稍近些,她的霉运也会挪到他们身上。
杨婆子六亲死绝,天上地下只她孤零零一个,她还活着,不过因为她还有要做的事,想做的事。
“杨婆婆!”敲门声震耳欲聋。
杨婆子弓着腰,慢慢挪到门口,打开了破旧的木门,她耷拉着的眼皮上掀,目光从两张年轻俊秀的脸上掠过:“你们是谁?”
两个丫鬟连忙向里挤。
杨婆子也不管她们,只在她们进去后重新关好了门。
“杨婆婆,我们想去钱阳县。”两个丫鬟一进去就给她跪下,她们不断磕头,“还有我们小姐。”
杨婆子闭着眼睛:“你们是哪一家的?”
丫鬟们额头触地,小声说:“李家的。”
杨婆子站在原地,她的脑中闪过千万思绪,最终开口说:“过去了,你们和你们的小姐都得自己干活,再没有丫头伺候,这般的苦楚,你们受得了吗?”
大户人家的丫鬟都比贫苦人家的女儿过得好。
她们的下头还有粗使丫头,许多小姐的贴身丫鬟同小姐一起长大,只要不犯错,她们也能穿着细布衣裳,戴着小姐夫人赏的鎏金首饰。
许多丫鬟宁愿为主人去死,也不愿意离开。
“受得了!”年纪更大些的丫鬟抬头说,“杨婆婆,我们都知道,我们宁愿去钱阳县当洗衣妇!”
杨婆子坐到椅子上,在昏暗的屋子里,老气沉沉的杨婆子让两个丫鬟不自主的打哆嗦。
“正午一过,商队便要去钱阳县。”杨婆子问,“你们带钱了吗?”
两个丫鬟连忙打开抱着的包袱:“婆婆有看得上的尽管拿,只要能去钱阳,咱们都舍得。”
包袱里有几块金锭,十几块银角子,裹在衣裳里。
杨婆子摇头:“不必给我。”
丫鬟互相看看,她们与小姐商量过,都做好了将金银全部舍出去的准备。
去往钱阳县,哪里没有风险呢?
要赌杨婆子确实是个好人,要赌带她们过去的人不会把她们卖了,要赌路上不会遇到土匪,要赌钱阳县真如杨婆子说的那般好。
处处都是危险,每一处都能要她们的命。
要不是小姐打定主意非去不可,换做她们,她们一个都不敢赌。
杨婆子突然双手合十念道:“大慈大悲阮姐菩萨保佑。”
她再次睁眼:“给我三两,路费一人一两,无论路上多少人问,都只许说自己是走亲戚,路费是我这个老婆子出的,听清了吗?”
丫鬟们连说:“听清了。”
杨婆子:“你们小姐是几房的?”
丫鬟:“三房的二小姐。”
杨婆子笑了一声:“不得了,嫡出的小姐还是头一遭。”
丫鬟们不敢说话,只低着头看地。
“来我这儿的,不是粗使丫头就是旁支庶女,亦或不受宠的姨娘通房。”杨婆子,“如你们这般的,我也是头一回。”
“去了,过不上衣食无忧有人伺候的好日子,别来怨我。”
不是活不下去的苦命人,哪个敢拼上一条命也要去往一个从不曾见过的地方?
第170章 小姐逃婚(五)
快跑!
小姐活到如今,从没有跑得这样快过,她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裳,后颈被磨得绯红,可她甚至无法伸手去挠一挠,她也不知道大哥和家奴们什么时候会来追赶她,只能不断朝前跑。
她看过首饰后便央求大哥哥陪她去逛成衣店,趁换衣裳的空隙脱掉了外衣——为了逃跑,她将粗布衣裳穿在里头。
一路上细白的皮肤被磨得红肿瘙痒,起了许多疹子,可她甚至不敢碰一碰,唯恐被大哥哥发现。
脱掉外衣,她便翻窗出去,顺着屋檐闭眼往下跳。
好在下头是烂泥地,她才没摔出个好歹来。
此时她狼狈的不像个大家小姐,更像在烂泥里求生的乞儿,也不知那泥坑里有什么,她一身都是臭味,街上的百姓见她跑来便朝着两边躲,甚至用手指捏住鼻尖。
就连她跑过了,都有人在后头指指点点。
“哪家的疯丫头?!真是荒唐!”
“没有爹娘教养!”
小姐跑在路上,她快哭了——她不认得路啊!城北……北是哪边?!
“二姐儿!”不远处的丫鬟朝着她挥手,“二姐儿!”
小姐边哭边朝丫鬟跑去,她扑进丫鬟的怀里,还来不及诉说一路跑来的委屈,便听丫鬟急切地喊道:“车队就在城外,走!不能等!”
真到了这个时候,小姐终于知道怕了,她缩在丫鬟怀里发抖,下唇被她咬得溢出血珠,丫鬟抱紧她,将她推进小巷内。
“我们走。”丫鬟在前头领路,小姐小步跟在她身后。
三人绕过人多的正街,只走小道,好在此时李家还没动起来,城门没有关,出城也还算容易,杨婆子就等着城门口。
三人都惴惴不安,等着她们的不止杨婆子一人,她的身边还站着两个年轻男人。
杨婆子站在原地不动,倒是两个男人走到守城门兵面前笑着递去几枚铜板:“自家妹子,您松松手。”
门兵颠了颠手中的铜板,转头看了眼缩在一起的三人,他抬起下巴:“出去吧。”
三人小心翼翼地走出去,两个男人走在她们身旁,杨婆子领着她们走到车队末尾,指着一辆牛车说:“上去。”
三人互相搀扶着走上马车,却都没有进车厢。
此时此刻,同她们最亲近的就只有杨婆子了。
杨婆子叮嘱道:“去了钱阳县少说多看,到了那,便没了丫鬟小姐的身份,别死守着旧规矩。”
“杨婆子,你就放心吧!”两个年轻男人在旁笑道,“去了钱阳县,再不懂事的人都懂事了。”
杨婆子叹了口气:“日后就是后悔,也别怨我这个老婆子,你们自己选的路,自己走吧。”
三人连忙说:“不怨不怨!”
杨婆子摆摆手,不再同她们说话,慢慢走向城门。
只有两个年轻男人冲她们说:“这一路颠簸,你们坐稳了,从咱们这儿过去,且要走几日呢!路上缺了什么得自个儿拿钱买。”
丫鬟连连道谢。
三人钻进车厢里,此时才敢稍稍松口气,小姐面如土色紧抓住丫鬟的手,她抖声说:“他们肯定在找我了……”
“车队怎么还不走……”
她双眼含泪,不敢掀开车帘,却又想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家。
丫鬟们此时却比小姐有主意。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若是被带回去,小姐至多被罚跪,她们这条命都保不住了。
“小姐莫怕,就是追来了,商队的大官人也不会把咱们送出去。”丫鬟反手抓住小姐的胳膊,“阮姐那边缺女人哩,他们带咱们过去,这次就能买到更好的货。”
小姐听不进去,她惶惶然地坐着,走前的无畏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好像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她才发现,她真的要前往一个她根本不了解的地方。
丫鬟们互看一眼,倘若小姐临时反悔,她们无论如何都要把小姐按住。
大丫鬟小声说:“杨婆子跟我们说,去了钱阳县,咱们可以先租个屋子落脚,去上扫盲课,倘若聪明些,一两个月识了些大字便能去找活干。”
“小姐读过书,肯定很快便能去干活。”大丫鬟目露艳羡,“说不准还能当个女先生,这可是体面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