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手里端着一盆水,她温声细语地安慰道:“孩子很好,只是身子有些弱,得有人时时看着。”
“你生得艰难,得养好身子才能见他。”
女人惊恐道:“这儿是哪儿?我爹娘呢?!”
护士只得走到她身旁,语气温柔的仿佛呢喃,在漫长的解释和安抚之后,女人才平静下来,也终于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难受。
“我……”女人咬了咬下唇,她羞于提起身体的不适。
护士倒是很自然地说:“你生产地艰难,恶露要好些日子才能排尽,恐怕还会漏尿。”
女人瞪大双眼:“漏尿?”
护士:“应当不会漏太久,只要注意饮食,时常提肛,慢慢就会改善。”
女人微微张嘴,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脸却红透了,她不敢再问,就怕再问下去,对方还能说出更可怕的虎狼之言。
“之后的事你先别想。”护士将棉帕浸入水盆,拧得半干后递给女人,“这两日你都不能下床。”
“倘若你家不缺钱,等出了奶,最好直接配药将奶断了。”
“把奶断了,那我的孩子……”女人惊声喊道。
护士:“你家不缺钱的话,找个奶多的妇人,让她帮忙喂养就行。”
这下女人不说话了,她也是奶娘喂大的,她娘生她的时候年纪大了,没什么奶。
护士看着她用棉帕擦脸,将女人递过来的棉帕放进水盆后,护士才说:“这儿是医院,等你好了,自然叫你爹娘丈夫接你回去。”
女人还是惴惴不安——她几乎从未离开过家,更未曾离开过父母,没有父母在身边,她便无论如何都不能安心。
她揪紧衣领,不由流出泪来。
她觉得委屈,可又不知自己为何委屈。
护士轻手轻脚地走出去,留女人独自在隔间内低声啜泣。
“还好。”护士将木盆放到柜子上,转头朝别的护士说,“虽说在哭,但好在没有大哭大闹。”
难产的妇人在醒来后看不到熟悉的亲人,许多都是嚎啕大哭,哭喊着要见亲人。
此乃人之常情,护士们只担心她们情绪太激动,崩出伤口来。
能只是低声啜泣,已经是好事了。
“孩子怎么样了?”护士问道。
同事回道:“还行,刚刚吃了奶,正睡着呢。”
她们能给孩子吃的自然只有人奶,叫有奶的妇人帮忙喂一喂,毕竟羊奶不是时时都有,这个时候买羊奶比找妇人更难。
妇人也能拿到营养费——这钱自然是女人的父母给。
“倘若妇人产子都来医院,能少死多少人。”护士叹了口气。
同事也叹:“虽说阮姐说了不许无证行医,可接生婆是禁不住的,我们也没有那么多人手。”
“真像你说的,产妇都送到医院来,我们又有几个医生?”同事微微摇头,“这也是阮姐如今还没有打压接生婆的原因,有接生婆总比没有好。”
护士又叹了口气:“人若生子,便是儿奔生娘奔死,我看猫狗产子却不像人这样艰难,这是什么缘故?”
同事想了想:“恐怕是猫狗四脚着地,人只有两脚吧?”
护士抹了把脸:“我去吃饭了,一起?”
同事:“你先去把,我还要再去看孩子,恐怕又要换水了。”
保温箱实在简陋,一直都离不开人,护士只能两人换班,一人白天看,一人晚上看,这实在是个苦差事。
隔间内的女人哭过之后总算放松了一些,毕竟年轻,她很快恢复了些精力,忍着身体的不适,颇有些好奇的观察着隔间。
屋内十分空荡,除了她身下的床以外,只有床头的两个柜子。
柜子上放着水杯和水壶。
但这屋子却和她见过的全然不同,家中的屋子又小又窄,而这屋子方方正正,虽然不算大,却绝算不上窄。
她家也算小富之家,爹做着买卖木料的生意,她也知道,屋子要大就要更多的立柱,或是更大的柱木。
要屋内没有柱子阻挡,那屋子就必然又小又窄,与家中有没有钱并无关系。
女人格外兴奋,甚至忘了自己此时还是“病人”。
她缓慢的坐起来,艰难的扶着柜子走到墙边,伸手触摸墙面,粗糙的墙面并非黏土的质感。
水泥?那里头是砖块?
可光靠这两样,屋子不应当这样大。
为什么?
“你在做什么!”护士被女人吓了一跳,她连忙走进屋内,将女人扶到床边坐下,语气颇为严厉:“你自己的身子怎能这样不爱护?”
女人却紧紧抓住护士的手,她问到:“这屋子里怎么没有柱子?这是怎么做的?我从未见过!”
护士茫然的看着女人,茫然了好一会儿,护士才迷茫地说:“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修房子的。”
女人:“那谁知道?!”
她急道:“我该去问谁,好姐姐,你跟我说,我必有重谢!”
护士回神,她板着脸:“说什么呢?我们可不能收病人私下给的钱,你这是在腐蚀我!”
女人“啊”了一声,这下换她茫然了:“可我不是为了……”
护士:“不管是为什么!”
“你现在只用想着养好身子。”护士,“你养好了,出去了,到时再来问我,难道我不会说吗?”
有了这句话,女人立刻松了口气,她笑道:“是我太急了。”
“我自幼便不爱柱子,幼时撞过许多次。”
“见笑了。”
第204章 百姓生计(七)
破败的茅草屋外炊烟袅袅,稚童鼓起了脸颊,朝火堆里吹气,早春的天气,他却仅穿着一身破烂的粗布衣裳,露着半条胳膊大半条腿,脚下踩着一双绳子快要磨烂的草鞋。
破了口的陶锅里水终于滚了起来。
他将还沾着些泥的野菜扔进陶锅里,等着野菜煮熟。
“爹爹!”稚童在野菜快煮好的时候跑到屋前喊道,“娘!菜煮好了!”
家里的盐在冬天吃完了,他们已经这么没滋没味的吃了好几天,本来就不好的脸色如今更是灰败。
男人扛着锄头走出来,将锄头靠墙放着,又从屋内拿出了家里仅剩的三个陶碗,和锅一样,都是豁了口的。
木制的勺子在锅里搅了搅,男人将野菜和汤打进碗里,和儿子一起蹲在地上吃。
好在筷子是有的,不要钱,男人自己就能做。
妇人也从屋内走出来,她衣不蔽体,只能端着碗回屋里去吃。
家里的衣裳只有一套完整的,男人白天要下地,不好赤身裸体,妇人白天便不出门。
饿久了的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男人喝完野菜汤,混了个水饱,自己将陶碗拿进屋内仔细放好,这才又出门,将锄头扛在肩上,慢腾腾的走向田地。
家家户户的男丁都出门了,女人们则在家搓麻绳,种地一时看不见收获,家中的生计要靠女人们搓麻绳艰难维持,然而即便等到秋收,交完租子和税,粮食也不过让他们撑到开春。
好歹熬过了冬天,开春还有野菜能挖来吃。
只是饿不死罢了。
男人瘦成了一把骨头,他衣衫单薄,破烂的四处破损,他弯着腰,虫子爬在他的脚背他却没有精力将虫子挥走,只是麻木的不断挥动锄头。
到了正午,童儿给他送来了饭菜。
说是饭菜,也不过是野菜团子,野菜团子的中间包着一点杂粮。
父子俩并不说话,递过饭菜后,童二便离开了田间地头。
不止他们一家,村里的家家户户都是如此。
他们村没有一家人还有地,村里所有的地都归地主,男人刚成亲的时候,因人生的高大,又老实肯干,很得地主的看重,因此挣了些钱,娶到了媳妇。
只是好日子没过几天,娘就生了重病,家中的钱都拿去抓了药,他没法子,只得去找地主借钱。
利越滚越多,娘知道后,趁着夜色,自己跳了河。
爹在得知媳妇怀了孕后,为了不拖累家里,找到娘跳河的地方,也跳了下去。
而男人连哭都哭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和妻儿什么时候会死,今日还是明日,不过是熬过一天是一天。
他已经全然麻木了,甚至感受不到痛苦。
锄头一次次落下,他的腰一次次弯下,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妇人回到屋内,这间茅草屋就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容身之处,屋中只有一张由枯草铺就的床,床边是男人是自己做的矮凳和木桌。
她坐到矮凳上,伸手将搓洗后晒干的麻皮搓成麻绳。
妇人低着头,双手不断搓揉,她的掌心全是老茧,却仍会感到疼痛,但她面不改色,双目无神的继续揉搓。
十根麻绳能换到一枚铜板,而她一天仅能搓好一根麻绳。
想一家人不饿死,她一天无论如何都要搓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