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的野菜都是孩子去拔,村里的孩子成群结队,倒也不怕什么危险——她已经无力去想孩子遇到危险该怎么办了。
她独自一人在家,肚子不断发出声响,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她就喝些水,喝到肚子鼓起来就能舒服一些。
妇人不是没想过回娘家,找爹娘兄嫂借粮,可兄嫂连小儿子都卖了,卖去当太监。
她知道以后实在张不开借粮的嘴,只得一步步再走回来。
一家人谁都没有想过,谁会来北边采买太监?
妇人看向屋外,她盼着下雨,春雨过后树林里可能会有能吃的蘑菇,吃起来就像肉一样,她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肉了。
家里养的鸡在婆婆生病后全卖了。
没有鸡,攒不下鸡蛋,就换不到盐。
家里太穷了,即便她家种了苎麻,但实在没精力织成麻布,只能搓成麻绳,没有麻布,也就没有衣裳穿。
一家人的衣裳缝缝补补,如今已经到了补无可补的地步。
也只剩下了一床冬天盖的老棉被,芯子都已经硬了。
冬天最冷的时候,一家三口紧紧贴在一起,靠身上的热气艰难熬过去。
“包儿娘。”年迈的老妇抓着她家的门框,就站在门口叫她。
妇人慢半拍的抬头看向对方。
老妇是她邻居,儿子媳妇都死了,就剩个孙儿,好在孙儿年纪不小了,地里的活能收拾,老妇就同她一样在屋里搓麻绳。
“婶子。”妇人没有放下手里的活,“进来吧,那边有水,你要喝自己去舀。”
老妇走进屋内,她坐到矮凳上,突然小声说:“我有个挣钱的好活,怕被宣扬出来,你要是愿意干,我带你一个,可不敢说出去!”
妇人只是平淡地说:“婶子,我都这样了,没什么颜色,卖不出去。”
卖给同村的男人么?村里人穷成什么样她心里有数。
恐怕卖了也不会给钱。
“哪是说这个!”老妇提高音量,“太原府那边不归朝廷管了。”
她左顾右盼,往日同妇人一样麻木的脸上竟然显出几分机灵来,她小声说:“那边缺人做活呢!”
“不敢过去也没什么,有货郎会将棉花带过来,咱们织成线了又有他收走,只出人力就能挣钱。”
老妇:“你干不干?”
妇人脑子转不过弯,她只问:“婶子干过了?”
老妇也知道兜不住,她不敢告诉别人,可只靠搓麻绳和种地,哪里养得活人?她也有自己的智慧——只要将村子的女人的都拉进来,人人都得了好,就算出了事,她也不大可能会死。
可刚开始,自然只能拉没有退路,和自己一样艰难的人。
“我和货郎说过了,每月十二他来。”老妇小声说,“你要是肯,明天就是十二,我分些棉花给你。”
“他还会带盐过来,我花钱给你买些。”
什么棉花棉线都是虚的。
妇人痴痴的看着老妇,唯独盐,哪怕是冒着砍头的风险,她也得要。
第205章 百姓生计(八)
村子除了货郎进出,很少会有外人,即便有,也不过是秋收的人粮商会派跑腿的过来,村里不是家家户户都能赶集——没钱没鸡蛋,赶集做什么?
妇人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赶集是什么时候了。
家中的盐还是找邻里买的,让邻里匀一匀。
人不吃盐就没有力气,这是农人们都知道的道理,可道理摆在那里,能照着道理做的又有几人?
她们村就没有养大牲口的人家,大牲口也要是舔盐的。
“刚开始少。”老妇竭尽全力劝说妇人。
倘若妇人这个村里除她以外最穷的人都不肯干,那她就更艰难了,只她一个人挣钱,被发现以后肯定会被村长处以私刑。
“毕竟不必花钱买,就怕我们昧下来。”老妇细细劝说,“过几次便好了,送来的棉花就能多一些,咱们如今最缺什么?自然不是棉衣棉被,是油盐酱醋,是粮食,只要不起不该有的心思,钱是一直能挣的。”
“不过不是咱们这儿的钱。”老妇小声说,“从货郎那挣了钱,便能用钱在他那买盐和麻布,还能让他帮忙带粮食。”
“他那的东西都便宜。”
妇人看着老妇:“婶子买过了?”
“我也不同你打哑谜!”老妇一咬牙,“这生意我做了一个冬!”
“你也知道我家。”老妇双手揉在一起,手心的茧巴揉着手背,粗糙的像河沙滑过,她干咽一口唾沫说,“柱子才十五,当不成壮劳力使,地主老爷要人干活都选不上他,就是能整治地里,那也不是能填饱肚子的活。”
“我嘛,重活也干不得。”老妇苦笑道,“以前老爷家修屋子,我还能去背些河沙,现在是做不得了,不想想出路,老的小的都得饿死。”
老妇:“入冬前,那货郎就找上了我,说我家贫,又说我像他奶,便悄悄给我带棉花。”
“多亏了他,冬天没饿死没冻死。”
“秋穗,你就是不想自个儿,也想想你的娃。”老妇问,“包儿六岁了,他吃过肉吗?吃过没麦麸的饭吗?”
妇人被打倒了。
她眨眨眼,她自己都忘了肉的滋味,而她的孩子,生来到现在连饭都没吃饱过。
“婶子……”妇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麻绳,她低着头,甚至不敢看去看老妇的脸,她像是要上断头台的罪人,心提到了胸口,“带我一个吧……”
哪怕要死,死前,起码让孩子知道肉是什么滋味吧?
人活一辈子,连肉都没吃过,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哎!”老妇站起来,她笑道,“我就知道你最是勤快,多多的干,多吃饱饭!”
“明日你早点起来,我来找你。”老妇,“货郎来得早,得避着人。”
“你男人他……”老妇还是忧心,要纺线,自家人肯定是瞒不过的。
秋穗忙说:“不必管他,他不敢说出去。”
“他总不能看我们娘俩个饿死。”
老妇:“是这个道理,我走了,你千万记得我说的话。”
秋穗撑着木桌站起来,将老妇送出了门,又目送她离开。
秋穗不知道老妇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可她不得不信,不能不信。
信了,成了,一家人就能活下去。
而不信不成,日子也不会再坏到哪里去。
秋穗继续搓麻绳,直到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边的云,她才去做饭。
包儿也跟着村里的孩子从山上下来,他背着一筐野菜,瘦弱的身体偶尔会摇晃,嘴里咬着一颗野果,酸得他眼睛鼻子皱在一起,但脚步却越来越快。
野果捣碎了和野菜同煮,野菜也就能有些滋味了。
男人也从地里回来,一家人依旧不说话,煮野菜汤喝。
秋穗一狠心,从粮缸里舀出一勺小麦煮进了汤里。
“不过日子了?”男人呆滞的看着秋穗的动作。
秋穗没有表情:“你倒在地里了咋办?”
男人没说话,一家人围着屋外用黏土石头垒出来的灶,蹲在地上吃饭,有野果调味,虽然只有酸味,但对他们而言,这已经是近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
吃过之后,他们收拾了碗筷,一起进屋睡觉。
睡着了就不会觉得累,也不会饿了。
他们日日如此,干活吃饭睡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秋穗不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包儿睡在她和丈夫中间,在初春的晚上她依旧觉得冷。
她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又被轻微的敲门声叫醒。
秋穗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正要站起来,就听身后传来丈夫的声音:“你去要去哪儿?”
丈夫不等她回话,又说:“要走,也等天暖了再走。”
秋穗咬着下唇,她语气沉闷:“不走,赵婶子有活叫我干。”
丈夫没说话,外面的敲门声依旧没停。
“别去。”丈夫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说,“我就忙这几天,翻了地就去镇里找活干……总能有活。”
秋穗喘了两口气:“不是那事。”
“等回来了再同你细说。”
秋穗走到门口,她推开破烂的木门,赵婶子才终于放下了手,两人互看一眼,赵婶子紧了紧衣领,走在前头带秋穗去村口。
此时天还未亮,鸡都还没叫,两人就这么摸黑走在小路上,走到村口的树下。
走近了才看到人影。
货郎站起来,他担着两麻袋棉花,小声说:“就带了这些,没去籽,等你们自己去,棉花也要你们自己弹。”
赵婶子看了眼身旁的秋穗,一咬牙:“咱俩一人一袋。”
说着,她又取下背着的藤框,将其中的棉线交给货郎。
货郎拿出秤来,秤好后掏出钱,给赵婶子递了三块钱。
赵婶子轻声问:“有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