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应了一声,又从麻袋底下的框里拿出了一罐盐,他低声说:“盐钱就算了,不值什么,这罐子你收着,下回给我就行。”
赵婶子脸上有了笑模样:“行,下回婶给你带咸菜饼。”
货郎摆摆手,唯恐被村里人发现,将麻袋搬回来之后便担着扁担朝来时路走。
“走。”赵婶子背起麻袋,里头棉花压得实,背着着实不轻,她却全然不觉得重,而是笑着说,“先去我家,柱子晓得,我匀些盐给你。”
秋穗恍然:“……这么容易?”
赵婶子迈出步子:“多亏了太原府现在什么都缺,否则哪轮得上咱们?”
“趁现在还有得挣,多挣些。”
“不知什么时候又要受饿呢!”
第206章 百姓生计(九)
沉甸甸麻袋扛在背上,秋穗却半点不觉得沉,她跟在赵婶子身后,脑子里满是那一罐盐和货郎交到赵婶子手中的“钱”,她没见过那样的钱,天色暗沉,她看不太清。
但那好像就是一张张纸,也能当钱用?
那样的“钱”,恐怕就只能从货郎手中买东西了。
但她想不了太多,不管能从哪儿买,只要还能买到盐,买到粮食,那下多大的力气都行。
在短暂的行走后,赵婶子带着她停在自己门口。
麻杆一样的少年守在门口,他见两人过来,即刻上前去接过麻袋。
“奶。”柱子喊了一声,他推开房门,做贼一样左顾右看,直到赵婶子和秋穗都进了屋,才关紧房门,又用木桌抵住。
进了屋,秋穗不由捂住自己的嘴。
赵婶子死了男人,死了儿子儿媳,家中仅剩几亩薄田,勉强维持生计,极少与人走动,便也无人知道,这茅草屋内已然大不同了!
不仅有纺锤,还有纺车。
且都不旧,估摸着只用了几个月。
“罐子你回去了还我就成。”赵婶子将盐倒了一半进自家的盐罐,原本的罐子递到了秋穗手中。
赵婶子小声说:“你家没纺车,纺锤倒是好做,就是捻着慢。”
秋穗忙说:“婶子愿意带我,已经是天大的恩情,我紧赶慢赶的,月底也能捻完,就是累点,可咱们这样人,不怕累,就怕没累的机会。”
“说的也是。”赵婶子叹道,“叫柱子送你回去,麻袋叫他扛,盐罐别磕碰了。”
盐是贵价物,一篮子鸡蛋只能换一包盐。
世道太平的时候都贵,更别提现在了。
柱子不等秋穗拒绝便抢先背上了麻袋——他知道自己奶的想法,他家是挣了钱,可家中只有他一个男丁,甚至算不上成丁,真有人动了歪心思,靠拳头,他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地里的活难道女人不能干吗?庄稼老把式干活不分男女。
可村子里,都是哪家男丁多,哪家声量就大。
那不是看谁种地厉害,看得是谁家拳头大,打起来不要命。
只有慢慢将家家户户都拉进来,人人都能得好处,他们挣来的钱才保得住,如今的日子才保得住。
先拉穷人——这是货郎教奶的。
穷人一无所有,所以更害怕失去,不像有钱的人家,他们有退路,随时都能扭头就走,还能捅他们一刀。
而穷人,为了一点生计都能和人拼命。
抢走家狗的骨头,家狗不过吠两声。
可抢走野狗的骨头,野狗会不要命的扑将出去。
柱子将秋穗送到她家门口,他也不说话,只放下麻袋后对秋穗说:“秋穗姐,下回你再和我奶去,别叫你男人,货郎不见男人。”
秋穗不明所以,不知这是个什么道理,可她没有质疑的余地,便只能点头应好。
她拉开自家门,双手抓着麻袋。
就在这时,门内探出一只手,男人什么也没问,将麻袋提进了屋内。
包儿还在沉睡,他缩在被子里,像一只蜷缩着的小狗。
夫妻俩没有直接进屋,男人将门关好后看了眼跑走的柱子。
“到底是什么?”男人有些心急,他看到了罐子和麻袋,却不知道里头分别是什么,只急切地要一个答案。
秋穗小声说:“棉花。”
男人陡然瞪大双眼,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哪里来的棉花?家里哪来的钱?!秋穗,不能借印子钱,不能借啊!”
“不是印子钱!”秋穗焦急地抓住男人的手,“是货郎借的棉花,只要我纺成线就能换成钱。”
男人茫然的看着她,他听不懂妻子的话:“棉花他给,棉线他收?他是菩萨转世?”
在他们看来,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劳力。
最不值钱的也是劳力。
以前世道好的时候,都是他们自己买棉花,纺成线再卖出去,被商人一压价,除去成本,余不下几个铜板。
这下连棉花都不用自己出?
秋穗忙说:“是那货郎看赵婶子像他奶,给赵婶子一条活路,赵婶子又带我一道走。”
她说不出什么道理,只不断说:“家里不剩多少粮了,要撑到秋收,靠我搓麻绳还是靠你打短工?如今镇上还有什么工?你别哄我,我都知道!”
“上回赵三说是去打短工,实则是和人上山掏蛇窝。”秋穗脸色发白,“被发现的时候,人都僵了。”
秋穗瞪圆了眼睛:“你不许去!我能没你这个男人,包儿不能没你这个爹!”
男人踌躇道:“蛇胆值钱……卖去药铺,好歹能挣点。”
“下个月货郎不来收货,咱们就自己去镇上把棉线卖了。”秋穗抓着男人的手腕,“若是他来,那就是长久的嚼头,怎么也不亏!”
秋穗:“你翻完地,趁着天没黑,回家来给我做纺锤,那棉花没取籽,你打散了取出来。”
“咱没纺车。”秋穗凑到男人耳边说,“我一个人干不完,你就在家和我一起干,不许上山!”
男人更踌躇了:“那……你纺线,我上山,能多挣些。”
秋穗揪着男人腰伤上皮拧了一圈,男人吃痛抽气,秋穗低声骂道:“没活头了?!要死了?!”
“那也未必出事。”男人喃喃道,“蛇还没全醒哩,赵三是运气不好,也不是每条蛇都有毒,一条蛇卖去药铺,能卖十个铜板。”
“你觉着你运气就次次都好?”秋穗的不自觉地提高嗓门。
还不等夫妻俩说出个结果来,屋内传来了包儿的喊声:“爹!娘!”
秋穗忙开门进去。
包儿踩着草鞋,正好奇的扒拉着麻袋,他仰头看着秋穗:“娘!麻!”
秋穗霎时间红了眼眶,她颤声道:“是麻。”
包儿摸着麻袋,像是摸着什么金贵的宝贝:“麻布做袋子,多糟蹋东西呀!”
他们连一身完整的麻衣都没有。
货郎用来装棉花的都是没什么补丁的粗麻布。
秋穗抖着声说:“等日子好过了,娘给包儿做新衣裳,用细麻布,不打补丁……”
包儿忙说:“不要衣裳!吃麦饭!”
“吃多多的饭!”
第207章 一鼓作气(一)
铜锣一响,阮响便从床上爬起来,她没让勤务兵来帮忙,自己去打水洗脸刷牙,而后走出军营,沿着附近的小路晨跑。
她长时间坐着,每天的锻炼时间实在有限,自己都能感受到身体的哀嚎,不得不抽出更多时间跑步,或是跟士兵们一起训练。
不过她跑了还没一刻钟,秘书便跑来跟上了她。
秘书年纪不轻,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不过发迹倒是很快。
大约是天生对政事敏锐,她虽然只是平民百姓出身,不像冯舒窈那样浸淫过权势政事,但才当了两年女吏就被提拔成厂长,再被提拔到总署衙门,一步步走到现在,都成女吏们的事业标杆了。
这不是后天能培养出来的,是天生就该干这个。
就是身体不太好,年轻的时候生得孩子太多,差点把她的身子生垮了,还是阮响再三叮嘱,她才勉强能跟上阮响的步伐。
“真定府那边的乡村,不少都被拿下了。”秘书喘着气跑着,“手里都是咱们的钱,只能和咱们做买卖。”
阮响面不改色的继续跑:“冬天一共花了多少,账目理清了吗?”
秘书:“六十多万。”
“这还只是聘用货郎的钱。”秘书细细道来,“棉线上的花销偶尔也要贴钱,不过开春卖种子,倒是挣回来了一些……”
为了收拢真定府周边乡村的民心,投入决不能少,甚至阮响明知有泼皮趁此占便宜,那也只能当做没看见。
赏罚分明是在占住一地之后,在那之前,她得让百姓看到她的财力、仁心,百姓是分辨不出泼皮的,在他们看来,泼皮和他们同一阶层,都是“贱民”。
但随着货郎们深入各个村镇,带去的不止是纸币和货物,还有“希望”,百姓从他们手中买到廉价的盐和糖,拿到棉花,卖出棉线和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