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还要再等。”刘老二只能坐着舢舨回楼船。
舢舨就是小船,楼船太大,吃水深,浅海的地方去不了,只能靠灵活的小船运送补给和船工,也能与别的楼船进行一些买卖。
刘老二踏上自己这辈子最重要的财产,心有戚戚道:“到底不是老家,出了事就是两眼一抹黑,也没人来送个信,青州到底怎么回事,倘若送些银子能上岸,也不能说这银子出的不值。”
“老大!”船工跑进船舱,“有海女来兜售东西了!”
海女都是青壮女性,自幼住在海边,很识水性,商人来往不多的时候也会自己在浅海打些海鱼,商人多起来,就不好下海了,便支起小船在各个楼船之间兜售些饭团咸菜,有时还送淡水。
日子不算好过,但也不难过,都指望着趁着年轻多干些活,年纪大了到内陆去置办一点田产,也好养老。
这也是海边百姓的生存智慧,力夫们不染指海女的活,海女们则会把卖剩下的东西低价卖给力夫。
但前提是沿海的人家都是沾亲带故,有宗族从中调和制定规矩。
否则人人都想干更轻省的活,低价打起来了,谁都挣不到钱。
刘老二喜道:“快快!给她包二两银子!问问她港口出了啥事!”
船工岔了气:“二两?!”
他跑死跑活,出了一趟海,也就得五两!
二两银子够五口之家节省点吃两三个月了!
刘老二:“叫你去就去!”
船工应了一声,满心不甘愿的拿了钱去找海女。
海女是个年轻姑娘,看样子才做海女这行当不久,她支着自己的小船,将一罐罐咸菜和饭团通过吊篮送上楼船。
“是北面的人!”海女收了二两银子,喜滋滋地说,“带了兵过来,咱们青州易主了!那些兵不错哩!个个肥壮!模样也好!”
刘老二在船上啼笑皆非:“你这小妮子!”
船工们哄笑:“是看中哪个了?可不能找个中看不中用的!”
“就是,既然是当兵的,那得比咱们这些跑船的更中用才行!”
海女并不羞涩,沿海的地方无论男女都是地府门前讨饭吃,男人们去深海打渔,一个浪打过来,伤了残了死了的不在少数,女人们多数在婚后也会有姘头——自家男人也知道,但却并不生气着急,反而靠着这层关系,几家人连在一起,打渔也有个照应。
他们自有一套道德标准,无论男女,只要不跟人私奔,还愿意待在家里,那就没什么可说的。
倘若能从各自的姘头手里给自家娃娃掏些东西回来,还要被夸有手段。
尤其港口还有许多半掩门的妓女,渔夫们能娶的,也多是这些女人。
有些渔夫自己生的不错,说不准还会和妻子一起伺候大商人或船主,这也不会被骂。
也因此,此处的民风极其彪悍。
不过未婚的姑娘虽然能向男人示爱,但不能被人抓住跟男人睡了。
反而已婚的没人管。
已经生育了孩子的妇人,就是有两个丈夫也没人说嘴。
刘老二并不在乎谁占了青州,他早先来的时候,青州还归赵大官人管,没过几年,就归了郑大官人,铁打的船主,流水的管事人,只要孝敬给足了,生意还是照做。
海女接着喊道:“以后港口有专人来管,你们这批货明日就能卸,这批不收税!女大王给的恩典,咱们这些小民也不必给税了!”
刘老二忙问:“这批不收?以后呢?”
海女:“以后是要收的,但都是大船才收!”
“也不像以前胡乱收。”海女,“都按货的市价来,你要是空船出海那也没税!”
刘老二被逗笑了:“高丽倭国能有个啥货?难不成还收他们的货回来卖?他们那也就只有人能卖!”
海女:“渔船嘛!又不止老爷你这样卖货的,还有打渔的呢!”
刘老二一愣:“倒也是。”
只不过大船打渔的还是少,多是些小船。
海女摇着船:“老爷,明早我还来!前头那船也要我的货,我也先去了!”
刘老二摆摆手,目送海女摇着她的小船去往前方。
“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都拿出来!”
“不收税?屁话!就没有不收税的朝廷!”
第229章 楼船小舟(二)
辉光日新,晨光洒向海岸上的楼船小舟,船工们在嘈杂的人声中苏醒。
海女早早摇着小舟送来装满了淡水的陶罐和各色饭团,还有煮好的小鱼,船工们将铜钱投入吊篮,看着海女将货物放入吊篮。
海女们也带来了好消息——
“再过一个时辰你们就能靠岸卸货了,那群当兵的说了,以后这片归新主管,规矩也要变上一变,郑大官人也不主事了,以后都是新朝廷收税。”
船主们忙问:“那码头边上的仓库怎么说?”
海女笑道:“以前你们给了孝敬钱,也不过是叫你们出海的时候无人阻拦罢了,以后交了税,官府管得可就多了,码头和港口都要重建,路也要重铺,还会将力夫聚集起来,官府来帮他们牵线搭桥,仓库自然是要重算的。”
刘老二一愣:“这是个什么说法?力夫都不让我们自己雇了?”
海女耸耸肩,很有些幸灾乐祸地说:“老爷们以前给的那点钱,只叫他们饿不死罢了,欺负人总不能欺负一辈子。”
商人们对力夫的压榨是绝不会放松的,只要没榨死,那就往死里榨。
力夫们的处境,只是比渔民好上一些,毕竟渔民在海中求生,死在海里的可能更大些。
海女们的处境也并不比力夫们好多少,她们从事的也是重体力劳动,摇船绝不是什么轻松活,只是相比力夫好上那么一点,但她们卖的东西只有一点微薄的利润,稍微贵一些,船工们便不会买了,宁愿等上岸后去内陆。
海边的主粮也贵,海鲜鱼类唾手可及,却卖不出什么价钱,但粮食却格外难得。
力夫和海女们只能靠商人们运来的粮食补充粮缸,偏偏海边潮湿,粮食难以保存,于是价越来越高,高到他们难以负荷的程度。
码头往来的都是做着大生意的商人,一艘船可能携带着价值上万两的货物。
可住在海边的百姓,却不能从这其中分润多少利益,商人们大腹便便,力夫们干瘦赤裸,海女们日复一日摇着小船,却也换不回几块干饼。
海女并不为商人们着想,也不觉得自己该为他们想,脸上的笑容幅度越来越大,甚是得意:“新官府还说了,要帮咱们想活路呢!说不定日后咱们这些泥里人,也能过好日子。”
刘老二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力夫由官府管理,那就是人力被官府垄断了——怎么定价,不就是官府说了算吗?
他和当官的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还不知道当官的怎么想的?
力夫指定是分不到什么钱的,但一定会朝他们这些船主和商人们狮子大开口,钱全填了官老爷的荷包。
“你这小妮子,不懂事。”刘老二叹道,“算了,你去吧。”
海女也确实不懂刘老二的忧愁,她反驳道:“我哪里不懂了?老爷,我虽不是什么熟读经书的大家闺秀,但也懂一个道理,当兵的不杀不抢掠,那官府对咱们小老百姓就差不了!”
“我爷爷说,以前打仗,那都是杀来杀去,当兵的一来先把男人杀光,把家里的粮食抢光,女人要么自裁要么被辱。”
“可老爷你看看,我如今还在摇船呢!我爹爹还能出海打渔,我两个哥哥还能继续晒盐,官府说的话,我信!”
刘老二这才猛然惊醒:“他们没杀人?!郑大官人呢?”
海女:“郑大官人遣散了手底下的盐工,投入新朝廷门下了。”
“郑大官人都如此了?”刘老二一阵心惊,“这、这新朝廷到底是什么来路?不杀不抢,这还是兵?”
“古有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难不成如今乱贼里,真出了王者之师?”
海女一脸懵懂:“什么胡江?老爷的话我听不懂。”
刘老二一摆手:“哎!你去罢!”
“谢您的赏!”海女收了钱,其中有一两的赏银,她喜滋滋地收好银子,摇着自己的小船回岸上去也。
海女将船推上岸边,她衣衫单薄,双臂用力便肌肉鼓起,咬着后槽牙,用尽全力将船推到海水侵扰不到的地方,留在海上被人偷了都没出哭去。
各家都有放船的地方,都是亲戚邻里,谁有空谁看一眼,不必时时照看。
“爹爹!”海女赤脚跑到一间已经摇摇欲坠的木屋前,她冲里喊道,“又是只肥羊!”
屋内传来老迈的男声:“怎么这么大嗓门!你要昭告天下是不是?”
海女忙走进去,关上自家那破烂的木门,终于压低了声量小声说:“一两呢!只打赏就一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