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些兵还帮他们修屋子,抬重物,挖沟渠。
甚至买他们的东西还给钱!好声好气地给钱哩!
“卖苦力的如今命好了!”小贩们聚在一处,“官府牵头,以前一天挣几个铜板?如今一日挣得嚼头都快比咱们还多了!”
“吓!不是快比咱多,早比咱多了!”
“一天到晚没闲的时候,我看那群大老爷掏钱的时候都想哭了。”
“怪不得说越富越抠?大老爷们挣那么多,以前给官爷的孝敬也不少,可一旦给咱穷苦人多拿几个子,就跟死了亲爹似的。”
“就该如此!以前那些牵头的就是自己肥肉,肉渣都不给卖苦力的留!倘若就和如今似的,扭成一股绳,能任大老爷们将价压得那样低?”
“你话说的好听,你以前要是牵头的,帮着压价你一月白得二两,你干不干?”
小贩们互看一眼,虽说自认不是黑心贼,可倘若啥都不做就白得二两——
好像、仿佛、可能良心也不是那么重要。
常人难以守住良心,这事还真是非要官府牵头不可。
“娘!”用红头绳系着两小辫的丫头挎着布包,远远地朝小贩聚集的地方跑来,她家境不好,衣裳几乎是补丁凑得,没一块完整的布料,但跑起来像只小鹿。
妇人忙站直了朝丫头跑来的方向走了两步。
“咋没回家?”妇人气道,“叫你少往这边来!”
“这边人多,拐子最爱你这样的小丫头!”
丫头抱住妇人的腰:“爹爹打渔去了,家里没人,女大人来家了,说过上几日让我去读书。”
旁边的小贩们凑上来:“呀,这是真要开那个学校?”
“这词真绕口,还不如叫私塾呢。”
“私塾是私的,这是官府办的,该叫公塾。”
“妹伢,女大人说没说束脩给多少?”
丫头:“女大人说不要束脩,只书本要钱。”
“……那得多少啊?听说一本书值一两金呢!”
“这谁给的起?”
丫头又说:“女大人说一本书要两块,还能两个合买一本。”
虽说还有许多人用着铜钱,但小贩们常和兵丁打交道,兵丁手里的铜钱有数,收新钱的时候也多,他们更知道新钱的两块是多少。
“还真是不贵……”
“反正咱们没地,也不用家里的丫头小子做活,留在家又怕乱跑没人看着。”
“送去正好,咱也轻省些,丫头小子们年纪小,正是坐不住的时候,也叫先生给他们磨磨性子。”
小贩们虽然也知道读书的好处,可也不觉得自家娃娃有考官的本事,既然不收束脩,书本钱自己也还给得起,那就把娃娃们送过去,好歹有个人看着,自己也能腾开手做事。
丫头忍不住说:“女大人说,要是我读书好,将来说不准也能考官呢!”
“当官多威风!”
小贩们笑起来:“小娃娃想得简单哩!当官?那是大户人家才敢想的。”
“女大人说了,咱也行!”丫头急道,“女大人还叫我,叫我喊她大人的时候把女字摆前头,好叫人知道,女人也能当官了!那女大人说,她以前比咱家还穷哩!”
“你这妹伢,胆子可真大,还敢同女大人说长话?”小贩们惊道。
他们自己都不敢同这些新来的吏目搭话,比起兵,他们更怕吏,毕竟是直管他们的。
丫头略有些得意:“我啥不敢?上回下雨,我爹娘没回来,我上房捡的瓦。”
“女大人说她以前土里刨食,比咱还惨呢,自家没地,全家说是佃户,其实是地主老爷的家奴,家里欠了老爷的印子钱,老爷逼她爹娘拿她抵债呢!”
妇人忙拍打了两下女儿的屁股,捂着她的嘴骂道:“真是漏风的大嘴巴!啥事跟你说了,全天下都晓得了!女大人待你好,叫你蹬鼻子上脸了!”
眼看着要挨一顿打,丫头忙扯开妇人的手,伸长了脖子叫喊:“女大人叫我说的!说送俺们读书,将来俺们长成了,不仅能打渔摸珠,还能考官,能上楼船!”
“快别捂了,把孩子吓着了。”小贩们忙去制止妇人。
“女大人还跟你说啥没?”小贩们问。
丫头摇头:“别的就没说了,只叫我好好念书,将来寻个好出处。”
“那女大人,真是考官考上的?别是家里在官府有什么亲戚。”小贩们小声说着,“不也有男吏吗?新官府是男女都能考官?”
“乖乖,这可不得了,我儿女不少,要是有一个考中了,咱家也是跃龙门了!”
“我看你小儿子和小闺女都成,两个娃脑子转得都快。”
“大的也试试,别紧盯小的。”
妇人看别的小贩说得火热,悄悄拉着女儿去了一旁,背过身去小声问女儿:“说吧!谁叫你来的?”
她可太知道自己这姑娘了,虽然淘,但也听话,自己不叫她来,这么多年就没来过两回。
丫头眼见瞒不过,小声说:“女大人让的,说……说虽然不收束脩,但肯定有觉得读书费钱,没用的,咋样都不把娃送学校,到时候官府总不能上门抢人。”
“叫我啥时候能说就多说说。”
妇人斜眼一看:“没给你好处?”
丫头:“……那……好处也就一点点。”
妇人“哼”了一声。
丫头这才扭捏道:“说下回给我摸摸兵姐背着的那铁杆子。”
妇人深吸一口气——海边的娃娃,打也打不听,胆子都大,她只能说:“下回你能先给你娘透个口风不?再来几回,娘要被你吓傻了!”
真是什么都敢说,她以为女儿是泄露了女大人说的悄悄话,差点就想今日举家逃跑了!
第232章 远来是客(一)
马车慢悠悠地行过还未修缮的管道,颠簸得叫车厢内的男人面色如土,直到他撑不住,将脑袋探出车窗,冲随行的仆从喊道:“快停!歇一歇!”
随从只得勒紧缰绳,叫马夫靠边停下。
男人双股战战地在马夫的搀扶下走出车厢,又踩上一旁仆从搬出来的矮凳,这才晃晃悠悠地下地,他只站了瞬息,便立刻跑去树下,抱着树干哇哇大吐。
直到吐出胆水了,他才被搀扶着坐到一旁的石块上。
“真是难捱,这路多少年没修过了?”男人休息片刻,终于忍不住抱怨道,“当地的官吏怎么做的事?”
随从直说道:“倘若有修好路的本事,还能被贼子那般轻易的将三州谋夺了去?”
男人没说话,脸上一片哀容。
他出身豪族,但只是家中的三子,甚至不是嫡子。
原本嘛,靠家中的荫蒙混混日子,当个小官,虽说前途十分不光明,但还是吃得起饭,穿得上绫罗绸缎。
可这回,北边反贼的声势越来越大,朝廷不能继续装聋作哑,只得派人出来看能不能招降——呸,招安。
虽然是个女大王,朝廷还无招安女人的先例,但既然土地已然收不回来,就给她一个官身,叫她“代管”几州。
还能让她出人出粮去迎击辽人呢!辽人那边要打要骂,也是她去顶着,朝廷很可以当什么都不知道。
只要不走朝廷的账,那既损耗了她的人手和金银,又不损朝廷一分一毫。
她赢了,那是朝廷的功劳,是朝上诸公有识人之明,她输了,朝廷便可说她是贼首,本就是宋人之耻,还能谢辽人拨乱反正的义举呢!
且她占的地方,本就收不上什么税,又距离辽国最近,对朝廷而言也是烫手山芋。
朝中各公对北方这一块本就嫌弃,年年要送去米粮,本地的老百姓还常与辽人有摩擦,出了事,辽人问责的是他们,赔钱也是他们赔。
管吧,一个管不好,丢人又丢钱,不管吧?那朝廷威严何在?
反正朝廷里的百官,几乎都是南人,在他们看来,只要能保住江南腹地,朝廷便可延绵百代。
可真要派人招安,使者选谁便成了一个难题,毕竟不像南方,使者出行还能让当地武将带兵看护,北边的将领本就不多,能用的兵又都得守着关隘,防止北人南逃,招安成了还好说,不成,恐怕命都要丢在这边。
于是他这个爹不看重的豪族三子,就被推到了台前。
他爹就不说了,如今正三品的官儿,儿子多,舍一两个无足轻重。
他娘是正房太太的陪嫁丫头,哪怕生了他,还常去太太屋里伺候,唯恐老爷把他们母子忘了,连太太都不记得。
从小到大,他都不能叫自己的亲娘一声娘,兄弟姐妹去见正房太太,也能看到他娘给太太捏肩捶腿,他们看不起他娘,自然也看不起他。
好事都是嫡兄的,坏事都是他的。
“哎!”男人愁道,”此去艰险,倘若我死了,你能回去,便给我姨娘……我娘带个信,就说我被女大王强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