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斥道:“怎么这般没有胆气?你好歹是朝廷派的使者,那女大王再不讲理,总知道个不斩来使的道理。”
男人嗤笑:“你不懂,不斩来使,那是两边还预备着谈和,真要打的时候,那都是比谁杀使者杀得多。”
“走吧。”男人撑着膝盖站起来,无可奈何道,“总之逃不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些去,总比刀吊在头上好。”
一队人马不过十多人,随行的仆从多是家中几代的家奴,爹娘姊妹都在临安,个个都是不得不跟着,也都做好了随主人一起死在女大王手里的准备。
“看着城楼了!”前方的随从高声喊道。
不过几息的功夫,他们便到了城门口——城门多数时候是不开的,只开旁边的小门,让百姓商户经过。
此时小门旁摆着几张长桌,不少百姓就在长桌边排着长队等着。
“你过去问问。”男人招呼随从。
随从应了一声,下马后便跑去小门边,硬挤进了人群中。
“哪儿来的后生!怎地不知道排队的道理?!”有老翁在队伍中斥责,“好不知礼!”
“排后头去!”
有老大娘肩膀一顶,便将随从顶了出去。
坐在桌后的女吏喊道:“排队!都别急!一个一个来!乱起来都得倒霉!”
随从没办法,只得喊道:“我家大人乃朝廷使者!”
几个女吏这才看向他,要入城的百姓们也齐齐看他,看得随从后背发凉。
百姓们也不知怎么想的,离他最近的几人立刻向后退,竟给他留出了两人空的地方。
坐在最外头的女吏站起来,先对同僚们说:“你们忙着,我过去问问。”
附近的村镇百姓日日都要入城做买卖,却有许多还没有身份凭证,只能现在城门口办个临时的,只管七日,七日后还没有凭证再继续办。
女吏走到随从身旁,也不管百姓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只问:“你家大人在车里?叫他下来,咱们这儿没有权贵,管什么使者,都是百姓。”
她家阮姐如今都是甩着腿或是骑马,都不见坐车呢!
上行下效,商人们另说,但衙门里的一应人等,除非身子实在不好,否则没人坐车。
随从有种被冒犯的愤怒,但很快将这股愤怒强压下来,压着嗓子说:“一路颠簸,我家大人身子不好,骑不得马,走不得路,还望姑娘体谅则个。”
女吏:“那你们扶着嘛!除了大宗货物和拿了特许证的百姓外,如今不许畜生入城。”
运送污物出城自然还得要驴车。
随从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不远处自家大人已经被仆从们搀扶着下了车,虚弱地朝他们走来。
“看。”女吏,“也不是不能走,你们一行多少人?朝廷的文书可有?这都是要登记在册的,路上可有人得病?有没有携带什么贵价物?虽说使者带货来不必交税,但大宗的可不成。”
随从:“……啊?”
他还以为他们不是座上宾就是阶下囚,怎么竟是这么个态度?
随从怕这姑娘没听明白,又说:“姑娘,我家大人是朝廷使者。”
女吏摆摆手:“我又不是聋子,又没带兵,怎么?朝廷使者就能不守我们的规矩啦?”
“跟我来。”女吏转头小声嘀咕,“真是麻烦,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来。”
“那群秃头都还没处理好呢!”
第233章 远来是客(二)
拥挤的院落里,近百名和尚端坐在矮凳上,他们并不说话,也不抬手去取桌边的茶,只闭眼默念一些极短的句子,渐渐众人口中短句趋于一致,阮响才听清他们念的是“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阮响没想到,比使者更早到的,竟然是这群衣衫褴褛的和尚。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并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
宋国国力凋敝,辽国又早已被别的和尚站住了脚跟,留在北方的和尚能投奔的势力实在有限,而她,则是所有势力中最适合和尚的。
毕竟早有先例,女人当皇帝,则天大帝就是例子,则天大帝为了自己的正统性崇佛,宣扬自己是真佛降世,以神佛的身份对抗世俗的男尊女卑观念。
于是兴修寺庙,建造宏伟佛像,致使佛教的影响力更上一个台阶。
对女皇和佛教来说,这是双赢。
所以和尚来找她,显然是所有路子里最稳妥的一条,尤其民间以为菩萨是女性,加之她是女性,所以长久以来对她的称呼除了阮姐,后面经常会带上菩萨两字。
这样一来,和尚们更愿意来同她“合作”,他们为她提供“合法性”,她则利用军队和统治,给他们带去插手民生、弘扬佛法的权力。
但阮响毕竟有了不少“饱读诗书”的官员,很清楚佛教的菩萨,甚至佛教所有神佛中并无女性,女子要成佛,得先被渡为男子,给她做一个变性手术,才能成佛。
当然,和尚们也能魔改,本土佛教经过多年融合和王朝插手,早就被魔改的不成样子了,毕竟不改,那就得承认天竺乃天下之宗。
和尚们认得,中原皇帝们认得吗?
我堂堂中国,你让我认天竺是天下之宗?
历朝历代也确实有昏头的皇帝,真心实意的推崇佛法,死得都很惨。
不过但凡脑子正常的皇帝,都是以佛教作为安定民心的工具。
哪怕是大宋,国力鼎盛时期,也只是用佛教作为统治番域的手段,扶持道教以制衡佛教。
辽国倒是上层贵族不少都供养着和尚,俨然一副要将佛教拱上国教宝座的模样。
阮响是佛道两家都不想用,道家被扶持到现在,也已经开始插手民生国政。
佛家更不必说,被打得还不如道家次数多,挨打的次数不够,自然就更无敬畏。
一百多个光头里,三十多个是不同寺庙的住持,也就是如今老百姓嘴里的大和尚。
甚至严格来说,只有主持才能被叫和尚,并非每一个光头都能得到这个尊称。
“他们还要念多久?”阮响踏出院落,叫来谢长安,“我还有事处理,等他们念完了再来喊我。”
谢长安对和尚无甚好感,他小声说:“估计还得小半个时辰。”
阮响微微颔首:“我先去见朝廷使者,他们要是提早念完了,你给他们安排住宿,不管心里怎么想的,样子要做足。”
谢长安随阮响走了一截路,他忍不住说:“这群秃头最是狡诈,信众颇多,恐怕是想携信众来投,看你愿意拿出多少好处。”
“历朝历代,给和尚的好处不尽相同,无非是给他们土地,让他们经商不交税,不必服兵役劳役,信众给的钱也不征税。”
阮响脚步不停:“听你这么一说,他们不像和尚,更像地主。”
是地主,她自然就容不得他们。
“比地主威风呢。”谢长安忍不住讥笑,“举国上下,有几个地主能得皇室推崇?隋朝那会儿,寺庙放的印子钱,利息比民间还高,他们的土地也不租赁,只叫信徒去种,信徒嘛,那叫苦修,种出来的粮食归谁?”
“怪不得来找我。”阮响笑了一声,“不过如今倒也不必把他们当做敌人,先款待着吧。”
阮响踏出大门,带着几人径直走向青州最大的客栈,民间没人知道她长什么样,士兵们虽然偶尔巡逻,但巡逻期间并不允许向任何上级行礼,因此阮响并没遭遇什么阻拦,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到了客栈。
没办法,这么点时间能勉强把架子搭起来已经不错了,迎宾馆的修建恐怕要数月之后,如今是能用什么用什么。
“阮姐。”守在门口的吏目连忙迎上来,也不寒暄,“就在楼上,人不多,主官不到三十,随从十几个。”
阮响小步走上台阶:“不到三十?”
女吏忙答:“二十六七,看样子是豪族子弟,看样子不是送他来混功劳,是让他送死来了。”
“好,你去吧。”阮响转头对自己带来的几人说,“纸笔都带着的吧?一会儿都记下来,单独归一档。”
客栈都普通住客都被请走了,事关机密,自然不能隔墙有耳。
主要还是官府如今太乱,根本没有能安置使者的院落。
客栈二层大厅内只有陈尧端坐着,他心不在焉,眼神不知落在何处,从他被“请”到此处后,在朝中家中听上官前辈和兄弟们说的经验,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反贼多数只知道怎么打地盘,却不知怎么管地盘,一味征粮纳税,强征壮丁,日子一久,朝廷只需待其自溃。
可这青州……明明打下来不过半月,但百姓并未慌乱,路边小贩仍旧叫卖,孩子们在街头跑跳,商户不见愁容……
这比那些粗壮的士兵,尖锐的利器更为可怕。
这世上能打的太多了,不止兵丁,土匪,山贼甚至于各个村落,哪个都能打,但有哪个成势了吗?只会打仗,只会掠夺,是无法坐稳统治地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