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尧好歹读了这么多年书,父兄又都在朝中为官,见识并不算少。
他抖着腿,终于抬手举起茶杯,抿了口茶水后又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朝中诸公想不到,他也没想到,这个北方的女大王,竟然真的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统治手段,且与大宋大辽都截然不同。
会打仗的敌人不可怕,会统治的敌人才可怕。
他……恐怕真的无法活着回到临安了。
第234章 远来是客(三)
越是靠近北边,关于这位女大王的说法就越是不一,陈尧一路走来,对这位女大王并未变得了解,反而更觉得她身上迷雾重重。
有人说她是真神降世,既有真神的慈悲,又有真神的喜怒无常,有时如最温柔的慈母,有时又像最苛刻的严母。
有人则说她是恶鬼复生,让孱弱的女子做工,逼昌盛的宗族分家,让胸怀大义的贵族子弟不得不背井离乡,她无亲无友,自然也就毫无善心,在人间为所欲为。
只有一类人觉得她是绝对的善神,就是那些从未出现在公卿眼中的贫民农户。
甚至于流莺男娼。
这些人未必有胆量远离故乡,拖家带口的前往女大王管辖的州县,但他们又对女大王有着几近虔诚的信仰——只要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他们无法抛弃土地,抛弃亲朋好友,于是盼着自己死后,能转生到女大王的辖下。
陈尧来的路上,偶尔也会想,如果他的亲娘也是生在这样的地方,她是不是就成为太太的贴身婢女,不会作为太太的陪嫁被爹收房,更不会即便生了孩子,也一辈子听不见孩子叫自己一声娘。
他曾偷偷叫过她娘,被嬷嬷听见后禀报了太太。
从那以后他有两年时间,只能在去见太太的时候,看到她为太太捶背揉腿,做小伏低,就是听见了他的消息,她也不敢说一句话。
唯恐她这个出身不光彩的“娘”,拖累了他这个高官之子。
有时候他宁愿她没生他,这样她还能像那些年轻的姨娘一样去争宠,去讨好处,能在后院里活得更好一些,起码不必变成太太杀鸡儆猴的招牌。
可她生了他,于是为了他,她只能把头埋进泥土里,让自己趴在地上,任由旁人去踩。
他亲娘出身不好,外祖母生她的时候死了,外祖父是个赌棍,她不到六岁就被卖进了太太的府里,因为面容姣好,成了太太的贴身丫鬟,又性格懦弱,便又成了陪嫁。
陪嫁,本身就默认了是姑爷的通房,在太太怀孕的时候成为姑爷的房中人。
对太太来说,丈夫总是要纳妾的,纳外头的,自己难免有看管不住的可能,宠妾灭妻是少,但一旦出现,损害的就是自己和自己所生子女的利益。
但自己的陪嫁丫鬟则不同,许多卖身契就在自己手上,必要时候去母留子都行,而陪嫁丫鬟的孩子,女孩可以充当联姻的工具,男孩若是养得好,则能一生为自己的儿子做牛做马。
他娘是嫁人,还是配给小厮或管家,亦或成为老爷的通房,都由不得她自己选。
陈尧也想过考官,成为权臣,自有了宅邸后将亲娘接来,再不伺候老爷太太。
那时候他年轻气盛,以为这世上无所不可为,等他稍长一些,终于有了个不起眼的官身后才知道,即便他做到封疆大吏,爹和嫡母不放人,他这个“孝子”都必须眼睁睁看着亲娘待在他们身边。
她永远都是他们掌控陈尧的人质。
她受了委屈,永远不会告诉他,她没炭用了,却还要悄悄将自己的炭送去给他,她活了大半生,没有一日不操劳,没有一日不活在老爷太太给她的恐惧下。
可她还是活着,她活着,他就还有娘,还有个真的挂念他的人。
所以他心甘情愿的踏上了招安的路,无论如何,他成功招降,那他就是功臣,他娘在后宅里日子好过些。他没成功,死了,那也是有功于朝廷,他娘的日子也不会太差。
决定一个人一生的不是她是否勤快手巧能言善辩。
而是她能不能投个好胎。
人们只会看到才子佳人,不会看到劳碌一生的农人,更不会看到那些被压在最底层,世世代代弓腰低头的“贱人”。
陈尧没有通房,到这个年纪也没有娶妻。
通房总会让他想到自己的亲娘,至于不娶妻,则是上头的兄长还没娶,嫡母和亲爹不能越过兄长让他先成亲。
有时候,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也会怨恨亲爹和嫡母——
既然不把他娘当人看,亲爹为何要将她收房?嫡母又为何要让她去伺候爹?
收了房,伺候了人,却又怕她不听话,不够乖顺,要时时刻刻的敲打她?
只因为他娘是“贱人”,是奴婢,是可以随意打杀的“人畜”。
而他这个“人畜”生的儿子,反倒成了少爷。
陈尧又喝了一口茶水,就在他准备站起来,准备活动一下身子的时候,突然见到了从楼下走上来,正大步向他走来的少女。
他不认得阮响,更不知道女大王的长相,但在看到她的瞬间,就知道她就是众人口中的“女大王”。
她大约不满十五,十到十五岁的姑娘,有时分辨不出具体的年纪,贫女十五岁也会矮小的像大户人家十一二岁的姑娘。
但她的身材高挑,甚至比许多同龄的儿郎都高。
她肩膀平直,手足细长却紧实,大约是年纪小的缘故,看着只是微壮,却不胖,应当正是长个子能吃的时候。
而她走路的姿态与所有人都不同,不柔媚,也不飘逸,反而像是武将,毫不拖泥带水,迈步铿锵有力。
她眉毛斜长,双目灼灼如火,直鼻檀口,既不像南人,也不像北人。
却又不会叫人觉得她不是汉人。
这样的气势,陈尧在自己亲爹的身上都没有见过,没有那种故作高深的拖沓,也没有所谓内敛的柔媚,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但也没有敌意。
陈尧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而后尴尬的拱手行礼。
阮响时间有限,并不准备花太多时间应付这位天使,于是在陈尧拱手的时候高声说:“不用行礼,我这里不讲究这个,有什么好说的直说就是。”
她坐到陈尧身侧的椅子上,几个随行的秘书和女吏也各自找位子坐下,其中有两个已经拿出了纸笔,要将他们的对话记下来,记下后再互相纠错。
“我叫阮响,你既然不是我治下百姓,也不必随他们叫我,叫我大名就行。”阮响偏头看着愣在原地的陈尧,“说说吧,你们的朝廷想怎么招安我?”
第235章 远来是客(四)
整栋客栈只有寥寥几人,陈尧心中忐忑,唯恐一句不对,自己就要被拖出去砍头,虽说是抱着有来无回的念头走到这里,可但凡能活着,总没人想去死。
陈尧低着头,不敢直视阮响的脸,声音倒是清楚:“我随行带了圣旨和公文,官家洪恩,任你做青州刺史,兼任昭武校尉,朝中诸公也知……知大王正值及笄之年,倘若有心婚配,也可由官家赐婚……”
阮响等他说话,忽然问:“这两个官职,分别多少品?”
陈尧吭吭哧哧地犹豫了半晌,最终低头轻声说:“刺史从五品,昭武校尉正六品。”
“这么小气?”阮响笑道,她看陈尧紧张,还安慰道,“别怕,难道我还会为了这个砍了你?可见我占的地盘还不够大,杀的官还不够多,否则宋人朝廷怎么出手这样小气?”
陈尧忙说:“非是朝廷诸公轻视,而是朝中……本也没有招安女、女大王的先例。”
“刺史我知道,虚职而已,不过担个名头。”阮响等陈尧说完后才接话,“倘若我接下圣旨公文,恐怕等不了多久,宋人朝廷便会派来知州知县畿县,将我架起来。”
哪怕是口舌一流的说客都未必能顶着这样的压力和阮响直白的话语再劝。
本就拙舌的陈尧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朝廷……委实不太大方。
或者说朝中诸公以为,比起这些官职,女大王更想要的会是官家的赐婚。
她起码会嫁一个皇室中人,分享丈夫和皇室的权柄。
皇室的权力,难道不比当个土大王更有吸引力吗?
毕竟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造反的女大王能真正登上大位,但皇后太后把持朝政的可不在少数,在陈尧看来,只要女大王愿意贡献出自己的所有士兵人手,说不定官家都愿意给她一个品阶极高的妃位。
如果她手底下的士兵足够强壮,那委屈一下现在的皇后,给女大王一个皇后的位子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皇帝,那也是可以作为联姻资源的。
阮响思索片刻后又说:“赐婚?这倒是个新奇法子,吃相更难看些。”
陈尧不说话,他胆战心惊,在脑内想着怎么求女大王,让他死前写封遗书,又或许看在他并未做什么坏事的份上,砍了他以后瞒住他的死讯,好叫他娘以为他只是被囚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