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再浅薄的规矩,也好过没有规矩。
起码老百姓只要遵守某个规矩,还能活下来。
而混乱意味着,老百姓哪怕付出所有,粮食、土地、房屋、都无法保住一家人的命,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去,自然也就无法耕种,最后一切都会消亡。
愿意顺从土匪的村镇,也未必是没有远见的。
他们在一开始就俯首臣服,便有了去和土匪谈规矩的资本,每年上交多少粮食,要从村子里征走男丁,那男丁起码要多少岁,村中的女人倘若被山上的大王看中,又要走什么流程——不能无媒苟合。
一旦定下了规矩,村子就还能继续生产,照样耕种。
甚至时间久了,彼此的关系还会扭转过来,土匪反变成了村镇的看门狗。
这样的村子反而是对阮响抵抗最强烈的——他们有人有狗,关起门来自成一国,以宗族为纽带,族长就是土皇帝,他们与外界的交流也不多,无论是做买卖还是干别的,都有一小部分人负责,绝大多数人只用埋头干活。
一个近乎封闭的小型社会,反抗起来真能不计后果的玉石俱焚。
对付这种村子,只能先和他们经商,商量如何修路,徐徐图之,攻心为上。
否则就不仅仅是打,而是要屠村。
屠村显然是下策中的下策,正规军变成了土匪,就是埋下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开。
“人肯定得出。”杵着拐杖的老翁坐在堂屋上首,他蓄着文人须,偏偏又不怎么会打理,这便蓄成了一个四不像,他弓着腰,眼皮耷拉着说,“修路,好事,换成以前,县太爷要修路,咱还得出钱给他立个生祠。”
下首的中年男人垂头说:“就怕年轻人去了,心野了。”
“何况……咱们村还藏着……”
老翁用拐杖点地,一声闷响,中年男人闭上了嘴。
老翁微微仰头,阖眸道:“仔细你的嘴,少说少错,不过是几个误入歧途的后生,知错就改了,手上又没有人命,哪怕闹到皇帝老爷面前去,咱们也有理。”
“都是些不懂事的小娃娃,进山里转了几圈,去哪儿都是这个说法。”
“正是,不是那阮姐说了吗?十六岁以下都是娃娃,还没长成呢!”
“老八,你说。”老翁看向坐在最末的中年男人。
男人长得尖嘴猴腮,在如今是被当做大奸大恶的面相,他一张嘴,脸上的褶子扯起来,就更显得尖酸:“他们说咱们只用出人,吃喝都有他们花用。”
众人互相看看,最后又都将目光放在了老翁身上。
老翁:“说说吧,都是咋想的,拖也拖不了多久,总得拿个章程出来。”
“这要什么章程?无非还是老一套,大哥还是村长,村里的事都有大哥说了算,官府那边嘛——反正我们穷,没税可纳。”
“就是这个道理,官老爷的眼睛长脑袋顶上,可看不见咱们这些泥腿子,甭管换多少皇帝,村子都是大哥的村子。”
“正好叫叫穷,也好从那边讨点好处来。”
“话是这么个话。”老翁咳嗽了一声,“修路是躲不开的,你们回去好好跟后生们说说,要是不想被抓丁,修路的时候少跟那些当兵的说话。”
“要选人去,也得选家里有老娘和媳妇的。”
“新主刚拿下这一块,总归要做做样子,咱们这些老骨头还是别跟新主硬抗。”
“老八啊。”
尖嘴猴腮的男人一激灵。
老翁浑浊的眼珠转也不转地盯着他:“你家三小子今年多大了?”
男人本就极短的指甲陷入了掌心:“二十三。”
老翁闭眼点头:“他有儿子了吧?”
男人没吭声。
老翁:“叫他去。”
“这都是为了村子。”
第248章 平常村镇(二)
“让你叫老三去你就叫他去?!”
妇人撂下碗筷,作势撸起袖子:“我同他辩一辩去!上回抽丁抽走了老大,这回连样子都不做了!”
“你去辩?辩什么?!”夏老六冲她吼道,“家里这么多张嘴,还管不管了?!”
妇人扶着门框,她好不容易挺直的背重又弯了下去,僵硬地转头后问:“我怎么嫁了你?!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个孬种!”
夏老六没回话,他味如嚼蜡地吃着野菜,桌上的孩子们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媳妇们更是连头也不敢抬。
夏三忍不住说:“不就是修路吗?就是苦点累点,干不死人。”
妇人冷笑一声:“抓丁抓了我家老大,修路送我家老三,咱家男人死绝了完事!”
“那老不死的就逮着咱家欺负。”妇人指着大媳妇,“上回说只要老大肯干,就送鸡蛋小米来,好叫金花下奶,他送了吗?!”
夏老六放下筷子:“陈秋菊!那你说,咱家能咋办?全是小娃娃,打得过还是吵得过?要是被从村子里赶出去,全家一起去死吗?!”
“夏富贵!”陈秋菊喝道,“往日我没主意,我不跟你争,如今我有主意了!”
“咱们老三生得最高最壮,凭什么一辈子在这村子里头给他那几个堂兄弟当牛做马?兄弟?我呸!你那大哥素日有把你当个人?”
“你自己一辈子给兄弟当狗,别想拖着老三一起。”
夏老六看向自己的三儿子,夏三没有说话,但父子俩四目相对时,夏三偏过了头。
夏富贵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四个儿子只活了两个,大儿子被征丁后了无音讯,说是两个,也只剩了一个。
两个女儿都嫁了外村人,灾荒年间便失了音讯。
按理说,夏富贵应当是娶不上媳妇的,他生得丑陋,又个头矮小,地里的活干得甚至不如老人,是年长他二十多的大哥出钱给他盖房,才叫他能娶上媳妇,混口饭吃。
长兄如父,夏富贵那时真把大哥当亲爹一样敬着,亲爹死了,大哥就是他爹。
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夏富贵也说不上来。
村子和土匪有了往来,村里的后生年年都有几个要上山,偶尔下山就带些金银下来。
大哥让他做的事越来越多,村子的后生被土匪害死了,他们还要帮着土匪遮掩,否则村民恐慌起来,恐怕他这个村长都要被推翻。
夏富贵自认为无路可选,他们一家说到底是看着大哥的脸色过活。
大哥要是把他们赶出村子,他们连讨饭的地方都找不着。
所以哪怕大儿子被征走的前一天,妻子也只敢悄悄哭——夫妻俩都清楚,大儿子必然有去无回,可也必须舍了这个大儿子,剩下的人才能在村里活下去。
“你说得轻巧。”夏老六,“村里不许年轻人进城干活,就算老三真能去青州讨饭吃,喂得饱这么多张嘴吗?”
他有五个孙子,老大留了三个,老三媳妇生了三个。
都是做不了活,要人养着的年纪。
陈秋菊:“那也是条活路!你真不晓得你那大哥安得什么心?这是要逼着老三去送死!”
“娘!”大媳妇站起来,她忙拉着一双儿女的手,“俺带娃们出去摘野菜。”
老三媳妇也说:“俺也去。”
陈秋菊深吸了几口气,小孩的嘴不严实,是不该在他们面前说。
待到屋内只剩下三人,陈秋菊才脱力般坐到桌边,她疲惫地张开嘴:“那老家伙要跟官府作对,就怕村里的年轻人被官府笼络,咱们这边得死了人,年轻人才会继续听他的。”
“这一套他以前跟土匪打交道就用过。”陈秋菊,“那时候死了谁?四哥家的老二?”
夏三这才猛然抬头:“成哥不是土匪杀的?!”
陈秋菊:“问你爹。”
夏富贵:“……是你大伯提前做好了安排,叫你成哥惹点事,好让土匪知道咱也不是好惹的,说凡事、凡事有他兜着,出不了人命。”
夏三恍惚的回忆起多年前的往事,成哥的尸体被丢弃在山间路边,已然被野兽啃去了半边身子,村中老少都嚷着要给成哥报仇,要给土匪好看。
结果呢?
土匪浩荡下山,老老少少跪了一地,只有大伯还站着。
大伯颤巍巍地念着成哥的生卒年月。
是大伯据理力争,拼着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让土匪立下重誓,从那以后再不伤村民半分。
那苍老的声音至今仿佛仍在他耳侧。
这样的人,村民们怎么能不信服他?
怎么能不敬重他?
那件事过后,明明村民仍在跟土匪共存,但又对村长格外忠心,当上山的村民越来越多,土匪头子到底是谁,那也就不言自明了。
夏三那懵懂的脑子似乎清明了许多,他张开嘴,不敢置信地指向自己:“这回是挑中我做成哥做过的事了?”
妇人冷笑一声:“问问你爹,你不晓得,他还不晓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