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的爹娘曾经是太太娘家的家生子,后头她大哥哥有出息,当了掌柜,太太娘家就将她一家放了良,这样她大哥哥做许多事方便得多,出了事也不会连累主家。
所以老爷一要好人家的女儿,太太就想到了她,许多年的主仆情,家人又都靠太太娘家过活,不怕她翻出天去。
姨娘一家感恩戴德,毕竟给大官人当妾,还是良妾,不仅不怕饿肚子,还勉强算是门正经亲戚。
姨娘自己也没觉得哪里坏——总归是要嫁人的,嫁谁也都是爹娘做主,当妻还是当妾,她自个儿也没法选,更何况跟谁过日子,不都是图那口饭吗?
等她真成了姨娘,日子也不算太难过,老爷并不常来她的屋子,但太太管家管得好,她的月例银子没短过,该给她的东西也都给了,她日日只用讨好太太,老爷嘛,如今又嫌好人家的女儿没滋味了,几乎每日夜里呼朋唤友去找楼子里的姑娘。
不过这些日子姨娘也有些犯愁,院子里这么多女人,但一个孩子也没有。
太太原本指望着她来生,可她进来五年,肚子里啥也没有。
太太的贴身丫鬟还是丫鬟,没能怀孩子,除了伺候太太还得伺候老爷床上那点事,偏偏连个名分也没有,拿的还是丫鬟的月例。
那红姑娘已经没了,在楼子里吃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药,当了姨娘又吃药想怀孩子,吃坏了身子,前两年便去了。
红姑娘去了以后,老爷又叫太太抬进来了两房良妾,太太娘家的家生子放良的本就不多,有正当龄女儿的更少,女儿正当龄又没有成婚的则一个都没有,太太没办法,只能托娘家嫂子去寻摸了两个家里穷困的良家女。
只这两个姑娘,前一个还好说,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老实的别说老爷,就是姨娘看她,也觉得不像个鲜灵灵的小姑娘。
后一个颜色好一些,但从进了门就开始闹,骂过老爷,也骂过太太,所有人私下里都说她是个疯女人,连太太都说,实在不成,只能将她送到庄子里去养着,给口饭吃,不算太损阴德。
丫鬟撇撇嘴:“姨娘又不是不知道,那赵姨娘是娘胎带的毛病,生来脑子就不好使,亏得老爷太太心善,才叫她还留在院子里,没去庄子里吃苦。”
“上回太太发善心,叫赵姨娘娘家姐姐来看她,看样子她是知道好赖,晓得讨好太太了。”丫鬟将花插进瓶子里,她同姨娘也有几年的情谊,说话便没有那么讲究尊卑——在这个家里,只有老爷是真正的主子,“能进得咱们家来,是她八辈子修的福分,老爷太太都不是刻薄人,姨娘你也是好人,她老老实实的,一辈子不愁吃喝,真是不晓事。”
丫鬟:“做人嘛,哪里能不晓得安分守己?闹来闹去的,真惹恼了老爷,打发了出去谁又晓得?”
姨娘心血来潮:“那她这会儿在太太那?我去看看。”
丫鬟:“哎哟!我的姨娘呀,昨夜喝了酒,今日头不疼?”
“不疼!”姨娘兴致勃勃的穿鞋,“我倒要看看那犟种听得懂人话了不!”
姨娘理好头发,又叫丫鬟取出自己给太太绣的蕉竹纹手帕,这才小步跑向太太屋子。
“太太!我来送帕子给你,上回跟你说的,从阮地运来的上好丝线,绣出来别提多好看了!”姨娘高声喊着,她一过去,守在门口的小丫鬟就拉开帘子,姨娘一低头钻进去,果然就见屋子坐着两个女人。
太太还是老样子,年纪不大,但总显得暮气沉沉,如今还不到二十五,整日已经是手串不离手了,屋子里熏着佛堂上供的香,衣裳也是老式花纹,衬得她脸色都不好。
赵姨娘却换了个模样,之前从不好好梳发髻,更不上胭脂,衣裳也总是被她扯得皱皱巴巴,如今倒是用头油将头发梳得齐整,脸颊上了胭脂,就是口脂不知道上了多少层,竟像是要吃小孩的血嘴。
太太一看她来,笑着说:“你是有心的,坐吧,也同你妹妹说说话,她是从牛角尖里出来了。”
“哎!”姨娘坐到凳子上,很自在的给自己倒了杯茶,她扭头问赵姨娘:“妹妹是怎么想开的?可见是太太佛法高深,将她渡出来了。”
这个马屁拍得太太脸上笑意更深,赵姨娘却突然扭头盯着她,盯得她遍体生寒。
姨娘吓得小声告状:“太太,你看看她。”
太太喝了口茶:“她生就这副样子,改不了也没法子。”
赵姨娘眼中的愤恨一闪而过,她咬着下唇,几经挣扎,还是忍不住恨声道:“我没被渡出来!我还在苦水里泡着呢!只是你们都不懂我,都怨我怎么不像你们一样认命!”
“又疯了!”姨娘忙要出去叫婆子——这姑娘发起疯来,等闲丫鬟制不住她。
“太太,你是家里的太太,老爷休不得你,可你快活吗?天天去拜佛,你拜出什么了?修出来世了?你心里头有怨,你说得出来吗?!”
赵姨娘一扭头:“钱姨娘,你又快活吗?你日日来伺候太太,是你天生就爱伺候人?是你天生就爱跪着?你还想生孩子,你就是生出孩子,那孩子能叫你一声娘吗?!”
“你们都不快活,却又都想我像你们一样,再不快活都自己憋着忍着!憋成千年乌龟王八蛋才叫好!我憋不住!”赵姨娘双眼流出泪来,“我就要走了啊!!我就要走了!!我攒了那么久的钱,我求了那么多人,我马上就去好地方了!!”
“什么太太姨娘!我都不要当!”
第368章 日月更换(八)
又闹了大半个时辰,钱姨娘好不容易理好的鬓发又乱了——赵姨娘从进了门便这样发疯,总看得她心肝乱窜,不知何时赵姨娘就要被架出去,扔到庄子里去了却残生了。
如今世道不好,朝廷许多事已经不管了,说是不许虐打残杀买卖奴婢,但没人能管,这条规矩便也形同虚设,姨娘们再是良家女,进了后院里来,遭了什么事又有谁为她们讨个公道?恐怕连亲爹亲娘都不肯管,家里可不止她们一个女儿,哪怕就是遭了事,爹娘或许还是肯认这门亲戚,就怕亲戚不认他们。
钱姨娘叫丫鬟关上房门,猛灌了一口茶水,她脸上还带了印子,这是赵姨娘在婆子拖走挣扎时抓到了她的脸。
丫鬟打了水来,又去取了药膏,看钱姨娘对镜抹伤,忙说:“姨娘!你可别碰!小心碰坏了留疤!”
钱姨娘看了眼丫鬟取来的药膏,这药膏是城北玉善堂的招牌,油润滋养,香气馥郁,一小罐恐怕平民百姓一年都挣不到,而她在进得这院子以前,也是不配使的。
赵姨娘的疯话听多了,以前的她都不在意,今日的话却叫她心头怎么也平不下来——她讨好太太真是因为她天生下贱,喜欢与人为奴为婢吗?
她想为自己争辩,她不是天生下贱,可不讨好太太她能怎么活?老爷不爱她,即便太太只算半个主子,自己也朝不保夕,但总归在后院里有一点权力,她一无所有,总得图谋着为自己找个靠山呀!
至于孩子……孩子,女人的立身之本不就是孩子吗?!没有孩子,她随时可以被人取代,被人遗忘,后院的女人出不了门,人生不寄托在孩子身上,寄托在谁身上?男人吗?老爷可不是那等痴情人。
道理,钱姨娘是有的,她有千百个道理,可她答不出那句“你快活吗?”。
她很想说自己快活,毕竟她五年如一日的伏小做低,怕老爷厌弃她,怕太太教训她,倘若没有得上一点好处,她怎么过得去?起码这药膏,屋里摆的梅瓶,她身上穿的绸缎,都是原本她绝无可能享受到的东西。
这快活这两个字,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总是胆战心惊的,脚下空落落的,踩不到地上,她的一生要靠老爷的良心,太太的善心,其中一个有一点变化,她都会变成坠落的纸鸢,而这二者,不是她努力就能维持的。
人心善变,她今日还过得去,来日呢?十年后,二十年后呢?
红姑娘那么漂亮,那么会来事,对着老爷有百般手段,对着太太殷勤小意,对着她这个后进来又不受宠的也从没趾高气扬,可她是什么下场?说是吃药吃死的,钱姨娘却觉得红姑娘是郁郁而终。
老爷不爱她了,太太嫌弃她的出身,下人们也是看人下菜碟,有些背地里的话也敢放到台面上说。
恶仆欺主,在大户人家是不少见的,说难听点,没有钱姨娘还有郑姨娘陈姨娘,她们最大的用处就是伺候老爷太太生育子女,但真正得势的老仆,却掌握着老爷的生意,就是出了事,老爷对他们也常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要培养出一个有本事的心腹,其中要花费的时间和钱不可计量。
钱姨娘最后一次去瞧她,她已经形销骨立,倚靠在门边,还痴痴等着老爷来看她。
“妹妹。”红姑娘像一具还能喘气的骷髅,她拉着钱姨娘,掏心窝子地说,“咱们这样的人,进了这样的宅子,多少人修不到的福分,我是不成了,可你要记着,人和树一样,都得有根,咱们不比太太,没有那样的出身,可人凡能喘气,总得为自己寻个根,老爷虽不是良人,但太太总归信佛,你巴着她,到底有安宁日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