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大妈妈受了寒,身子不大好,八姑来报信。”丫鬟伺候钱姨娘梳头,“这天是越发怪了,夜里刮妖风,城里都说该请大师来看看是不是冲撞了哪路神仙,受寒的人近日也多,前些日子我那邻居夜里收衣裳,受了寒抓不起药,人眼看着就不好了。”
这丫鬟是正经雇进府里的,那时府里才是真的重规矩,不敢干落人口实的事,一应丫鬟婆子都是正经签了契书雇进的府,主家倘若随意打骂她们,都能去官府告官,在外头也都是有家有口的人。
不过——如今朝廷式微,下头的事自然管不了,卖身契再次重出江湖,大户人家又开始买卖奴婢。
丫鬟也怀念幼时的好时候,朝廷还管得住,责罚下人也不过是罚月钱,没听说过哪家闹出过人命,丫鬟也是人,大户人家执行私刑闹出去,都是要见官的,打死了人更不必说,下狱都是等闲。
哪像现在,别说丫鬟,就是姨娘死了也就死了,什么私刑?谁管啊。
如今这个府里,犯了错就是打板子,日子越发难过,规矩也越发的严,也好在太太是个善心人,轻易不肯罚人,否则年轻丫头被打了板子逐出府去,一时想不开,多伤天和的事。
钱姨娘急切地抓住丫鬟的手,头也不梳了,眼眶霎时泛红:“真的?人怎么样了?大妈妈年纪大了,她倘若起不得身……”
说着钱姨娘就落下了泪来。
民间本地人都将祖母唤作大妈妈,而钱姨娘的祖母已经有些岁数了。
“快!你去领八姑来!”钱姨娘拔下头上的钗子,“什么时候了!打扮给谁看!”
丫鬟只得脚步匆忙的出去迎人,独留钱姨娘坐在妆台前流泪。
未出嫁前,钱姨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过这样的日子——那时候哪里想得到会嫁到富贵人家做妾?左不过是嫁个贩夫走卒或是府里的小厮下人,运道再好,嫁个管事管家也就顶了天了。
她嫁到此处,得了吃喝穿住上的享受,却也因此被强逼着抛弃自己的过去,抛弃娘家和亲人,彻底的被这个偌大的府邸吞噬。
而她甚至无人可以怨怪。
怪谁?怪夫人吗?夫人是个好人。
怪老爷吗?可她嫁给别的男人,日子又能比如今好多少?
得了衣食享受还不足吗?人人都要说她贪心,得了这个又要那个。
她要是抱怨,那这些还不如她的,比她更可怜的丫鬟婆子们又算什么呢?她们都还没抱怨,轮的到她吗?
钱姨娘想不明白,也想不出救自己的法子,她有时甚至觉得确实是自己太过贪心,得陇望蜀,她心底的念头都是见不得光的,不能对人言。
八姑被迎进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对镜流泪的钱姨娘。
钱姨娘听到响动,抬手胡乱擦拭了脸上的泪痕,强逼着自己扬起笑脸,三两步上前拉住了八姑的手,脸上的笑也维持不住,做出个又哭又笑的怪模样问:“大妈妈如何了?抓药了吗?家里的钱还够不够?倘若不够我还有些私房,无论如何,寒症是不能拖的,且抓了药再论其它。”
“只是有些咳症,已抓过药了,是家里叫我来给你报个平安。”八姑看了眼旁边的丫鬟。
“春芽,你出去守着,看夫人老爷来不来人吩咐。”钱姨娘忙打发丫鬟出去。
春芽应了一声,掀开帘子走出了屋。
这屋子隔音不好,八姑凑到钱姨娘耳边说:“不过是个叫我进来的由头,我娘家的亲戚预备着投奔阮地去,如今城里的日子不好过,如今勉强还过得,待得入冬恐怕连碳火都买不着,今冬不知要冻死多少人,我和你哥哥的意思……趁着刚入秋,路上不难走,屋子田地也还卖得出去,凑足了路费,一家子一块过去。”
钱姨娘愣了半晌,忍不住问:“有靠得住的路子?城里还有哪家镖局敢接这样的活?”
去阮地,那可不是十天半月的行程,一家子有老有少,哪家镖局敢接?
“镖局是不接了,咱们寻思着总有商队经过,到时候多出些钱问一问。”八姑叹了口气,“你要是肯,我和你哥哥想法把你偷出去,你要是不肯,家里临走前给你送些东西来,只是这一辈子再难相见了……”
钱姨娘呆愣愣地站着,她茫然地问:“你们怎么敢的?过去了阮地,靠什么吃喝?倘若那阮地不像商队那些人说得那般呢?若那女皇帝真是个人间魔主呢?到时候,咱们又该怎么办?在阮地没有活路,回又回不来了。”
八姑叹气:“要不是无路可走了,咱家也不敢起这样的念头,妹子,商路断了有大半个月了,恐怕再过两月,城里就要乱起来了,别的都还好说,倘若盐进不来了……”
“连盐都进不来了,到时候恐怕这城里也只有几家大户日子还能过。”八姑,“闹起来,不等周遭的贼子来打,光是民间劫掠,就要死多少人?”
钱姨娘骇然失声——她走不出戴府,自然也就不知道外头已经糟到了这个地步。
“这回出去,我再难进来,你得这会儿给我个准话,我好和你哥哥商量。”八姑紧紧抓住钱姨娘的手,“妹子,你没孩子,身上轻,能走就走,一家子互相照应着,又有我娘家人作伴,已是多少人求不得的好事了!”
钱姨娘身体颤抖,她强撑着精神说:“若说商队,我倒知道一个,也遣人去查探了,嫂嫂,你听我说……”
第377章 日月更换(十八)
“里头的那位还不肯吃?”管事穿着一身棉布长袍,手里提溜着一串鼠耳,一双小眼睛左顾右盼,“都到庄子来了,还以为是从前?有饭有菜,还有什么不满?饿她两顿就都肯吃了。”
婆子翻了个白眼,朝地上啐了一口:“疯子知道个甚?她不吃倒也好,饿死了拉倒,府里给的不都便宜了咱们?”
“就怕今年的收成报上去……”
两人互看一眼,都没了言语,庄子年年的收成没有定数,这得看天看地看水,还得看肥力——虽说今年算是风调雨顺,但百姓日子不好过,能买来的夜香便也少,牲口的更不必说,人都吃不饱肚子,牲口勉强饿不死。
地里的产出少了,但那么多张嘴还是要喂的,总不能一丁点都不给佃农们留吧?真是如此,那佃农要么出逃,要么就只能和东家顽抗到底了。
戴家待佃户算是大户里宽仁许多的,只收五成的租子,许多大户近些年都收到了六成,两方彼此相安,佃户们对戴家虽说不上什么忠心,但也愿意老实一些。
婆子忧心忡忡:“就怕老爷夫人以为是咱们在里头耍滑,当那老鼠。”
“哼,叫我说,是老爷识人不明,叫我来管庄子,难道我还比不上那个老跛子?凭得他在府里作威作福,我在这儿吃糠咽菜。”管事忍不住抱怨。
“去!她不吃便罢了!饿死了了事,把饭菜拿去喂牛。”管事看不上给赵姨娘送的饭菜,那是庄子里的长工都不吃的东西,平日都是用来喂牲口的料。
婆子应了一声,她小步走上石阶,推开小屋的门,里头灰大,一开门便差点被灰尘迷了眼睛,她捂着嘴进去,抬眼又看到了房梁上遍布的蛛网,可婆子视作无物——送来庄子的人,难道还有回去的时候吗?无处告状无人可依,又什么活都干不了白吃饭,叫人欺负,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屋子极为逼仄,勉强放下了一柜一桌,连凳子都只能靠墙挤着,人只能斜坐在上头。
果然一口也没动。
婆子收拾着桌上糊涂成一团的饭菜,嘴里一刻不停:“还以为自己是老爷的姨娘?都打发到这儿来了,疯子不是什么脏的臭的都吃?饿不死就成,还挑上了,要不是老爷太太心肠好,找人牙子卖了,既不必管还有钱拿。”
赵姨娘靠在床边,她被送来已然两月有余,日日昏昏沉沉在这屋内待着,从没有出去走动的时候,吃得也越来越差,可她竟然感觉不到饿了,屋内灰大,她还总是咳嗽,也不知多少日子没有洗漱,身上似乎也生了一层灰做的皮子。
她恍惚地听着婆子的话,一时也觉得自己可能真是疯了。
被送到庄子之前,她还有底气说:“我不要你可怜,我不可怜!”,可如今,她在恍惚中,竟然开始想念起了在戴府的日子——屋子总是干净的,饭菜总是能吃的,也没人常用言语作践她。
或许她真是错了……
赵姨娘捂着嘴咳嗽,咳得昏天暗地,心里悲凉的无以复加。
她是真选错了吗?日子既然能过,何必那样挣扎呢?她的挣扎给她带来什么好处了吗?这世上总是恶人活得舒坦,她为何不做个恶人呢?
以前的日子那样坏,她也活到了这个年纪,戴府的日子不差,她如何就不知道忍一忍?
赵姨娘抓着自己的衣领,咳得双眼通红,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她要认输了,她要被打倒了,她或许早该投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