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她是在大同府那边当吏目,宰相门前八品官,再是人微言轻,回了这里也是了不得的人物了。
而两相对比,她反倒在老家才能品尝权力的甘美。
想要品尝这种甘美,必然伴随着对底层人,对“奴隶”的压迫。
没有人下人,哪里来的人上人?
“不吃了!”秦敏立刻去穿鞋,也不顾自己的脚还湿着,“我去见镇长,你早点睡,恐怕我今夜不会回来了,咱们说的话你出去别说漏嘴了。”
丈夫没明白妻子想通了什么,但看着妻子狂奔而去的背影,心里很是得意。
他一直以为妻子不是真懒,而是没有机会发挥自己的长处,在他看来,妻子本性是好的,是善的,是肯为民请命的——他受苦的时候一直盼着遇到一个好官,有了当官的妻子后,便把这种期盼转移到了妻子身上。
而奔向镇长住所的秦敏则是一阵心惊肉跳。
倘若她的猜测为真,那张梅要做的不止是掩盖一个扫盲老师的死。
她要做的是创立新的宗法乡贤制度,那是千千万万小有所成的吏目,是新制度的权力获得者和旧制度的融合,是更新,更大,也更可怕的怪物。
可怕到或许张梅自己都没有察觉!
第390章 村中风云(六)
半夜被秦敏从被窝里拽出来的镇长打了个哈欠,十分痛苦的揩去眼角的泪,强撑着去打了个盆冷水洗脸,这才领着秦敏去书房。
“大半夜的……”镇长小声嘟囔了一句,但很快严肃面容,她去端来两杯冷茶,倒也不客气:“下值后泡的,已冷了,将就吧,什么事叫你这么急来找我?”
秦敏也不打官腔,她也不会打,很是直率地说:“那扫盲老师的事我还没有头绪,但有一件,定要早些告诉你,张家人所在的桥头村,多少日子没有吏目过去了?”
镇长一愣,随后神情凛然。
她和秦敏不同,在官场上沉浮,嗅觉更为灵敏。
“恐怕有两年多了,咱们下辖村子太小,又分散,许多小村只有七八户人家,陆续到镇上或别的村讨生活,消失的村子不少。”镇长喝了口冷茶,压下了自己的心惊,“张家人……你说的张梅?”
还不等秦敏回答,镇长又说:“早些年我同她打过交道,那时都在清丰,后来她调去大同府,也算混出了点名堂。”
不过她们虽然起点一样,但如今境遇大不相同,镇长再小也是一地主官,张梅去的地方再大,也还是普通女吏。
“正因为没有头绪,我才格外不安。”秦敏叹气道,“原本我也不明白,怎么我就盯着张家人,难道是我气量小,见不得别的女子有本事?方才我才发现不是因为这个!如今各村的情况我们还了解多少?不说你,就说我,这几年下过几次乡?”
“镇上的吏目本来就少,尤其咱们这人口流动少,吏目就更少了,附近还没有军营,上次死人还是三年前的一起强奸案,那犯人死了以后,再没听到有什么案子。”
“是咱们镇运道好?村民过了好日子就真没坏人了?”
“还是各村的消息传不上来?只能听各村的村长说话?”
“消息的来源越来越少,村子又开始变得封闭,镇长,你也是村里出来的,自当知道村民的胆子有多小,被有权的哄一哄,吓一吓,当牛做马了也还以为自己受了恩!”
秦敏:“我先觉得不对,就是张家人越过村长来找我,而村长来了镇里,也不为他们的行为生气,为着什么?还不是村长习惯了,他就没觉得自己是一村之长!”
镇长的目光凝重非常,她听出了秦敏的言外之意。
镇里人手不足,但这不是这几年才有的事,以前人手不足的时候,镇上的官吏,哪怕是前镇长,每周都是要下乡的。
但……好日子过久了,人的骨头似乎就酥了,懒了。
吏目们也是人,处理镇子里的公事就已经很辛劳了,能不下乡自然是不下最好,当官的更是了,他们经常还要去城里开会,为种子肥料和各种廉价的工业品奔劳。
镇长倒吸了一口凉气,因着她发现,这恐怕还不是他们一镇的事。
阮姐自然高瞻远瞩,可真正落地执行一切的是他们这样的小官小吏。
早年日子不好过,吏目们还能把自己当牛马用,为阮姐做牛马,他们都是能接受的。
但日子好过了,人就想躲懒了,甚至镇长都觉得,日子好过成这样,应当没有不长眼的闹事吧?安生过日子就能吃饱饭,谁还想闹事?
镇长又喝了一口冷茶,茶叶贴在牙齿上都没心思去取。
“扫盲老师们也没反映过……”镇长,“他们在村子里,应当是听到一些风声的,更何况如今的村子,也不是只有一个姓,都是后头来的,也上过扫盲班,怎么也不该轻易被愚弄。”
秦敏叹气道:“我原也是这么想的,可倘若……倘若其间有张梅这样的人呢?以前要横行乡里,靠的是什么?是儿孙,是更多的儿子,更大的暴力,可如今暴力的形式已经变了,像张梅这样掌握权力,掌握对外窗口,能给予同姓人外出途径的人,才拥有暴力,这种暴力不是简单的拳头,是能改变和决定一个人一生的权力。”
“斗殴杀人是会被抓来枪毙的,农人们已经从底层暴力中走出来了,但更高一层的暴力依旧能死死压住他们。”秦敏的声音有些颤抖,“镇长,这不是小事,这甚至不是苗头,是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大事要事!”
镇长脸色惨白,或许别的地方也有这种事,可对于一方主官来说“大家都这样”显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理由,往轻了说,她是“糊涂”了,往重了说,这就是渎职!
为什么连续几年没怎么下乡?为什么对村子的掌控力变得微弱?
为什么把权力下放?
书都白读了?试都白考了?会都白开了?
什么不容易?什么挤不出时间?一地主官不是摆设,既当了这个官,那就要扛起这个责任!
“农人不会姑息村霸,他们也知道衙门管得严,可农人们会反抗直接的暴力,却无法分辨间接的压迫——他们怎么分辨自己是被压迫了,还是自己自愿去讨好的?”秦敏忍不住说,“镇长,你知道我的出身,不怕你看不起我,我刚被卖去窑子里,接了半年的客,便不以为耻了,反倒以为这样的日子好过,不必干苦活,讨好恩客就能吃饱喝足,穿棉衣,盖新被子,我心里头是情愿的,甚至看不起不肯相从的新人。”
“可被压迫的人,哪里能说什么自愿?不自愿的,岂不是早死了?”
“他们自认是自愿行事,扫盲老师们又看得出什么?左不过一句民风淳朴,乐于互相帮忙罢了。”
镇长猛然站起身,她一拍桌子:“不能等了!你跟着我,我们现在就去役吏署,哪怕那老师真是失足落水,也得先去各村看个清楚,问个仔细!”
“还有那个张梅,不能放她走!”
“先去桥头村,我倒要看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没了,那些村民是不是真能视若无睹,我就不信那么多人,竟没一个有良心胆子大的!”
“反了天了!”
第391章 村中风云(七)
连夜下乡,役吏署的署长被吓了一跳,初时还以为哪个村子造反了。
但听完镇长和秦敏的话,他好歹还是平复了许多,急忙叫人牵来牛车,又将役吏署值班的役吏们都叫上,急慌慌的下乡。
“这是真没想到,原也不该我们管这个。”署长看了眼镇长,言下之意是——这是你分内事没做好的缘故。
镇长也在知道,役吏署是查案的,秦敏这个主任虽然挂在役吏署底下,但本身已经能算是两套系统了,署长也确实不必为这事负责,如今的衙门讲究的就是专事专管,最大程度的提高效率。
“这也是好几年没杀人的缘故。”署长倒是比镇长看得开,他是退下来的兵丁,从普通役吏做起,见惯了死人,“你们也不必太紧张,这种事是常有的,只看杀的人多不多——阮姐杀吏目和官,可比杀百姓多得多。”
镇长面沉如水,恨不能把署长从车厢里踹出去。
她还不想死呢!
“骨头轻的人可不少,当了吏目又如何?说得天花乱坠,被人一捧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署长,“我有一族兄,在外地就是如此,纵容了商户,结果阮姐发威,说他纵容黑社会形式组织,别说挖矿了,就是认了罪,罚光了家产,也还是枪毙死了。”
秦敏奇怪道:“族兄?你倒放心我们。”
署长摆摆手:“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早出五服了,也就他兄弟姐妹遭殃,不过分家早,虽说受了点连累,被分去了更远的穷苦地方,但好歹没被连累太多。”
“倒不是担心恶人,恶人不少见。”秦敏把自己的忧虑细细道来。
署长原本还算放松的脸色也陡然发黑:“该死的杂种!骨头轻的废物!这是要做什么?阮姐杀了那么多人,废了多少心思才把乡老们整治下去,又来?这是想要裂土自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