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主收了钱,又退回去几张,这才把豆沙饼递给对方。
这些回鹘人是会一点官话的,但也只是会一点,不多,交流起来很困难,本地百姓和他们之间交流买卖都是连比带划,大多时候全靠猜。
一旁的钱荟看着这些回鹘人大吃大喝,仿佛钱不是钱,心里发酸,恨不得好好数落他们一回。
但回鹘人都不把这当回事,明明是他们不断往外掏钱,却表现得像是他们自己占了便宜。
“这些回鹘人,在老家哪里吃过什么好东西?”摊主给钱荟解释,“那边盐都不多,糖就更少了,他们来了咱这儿,平日出来,不是买红糖饼就是豆沙饼,衣裳都不买,上回有个养蜂的卖蜂蜜,被他们包圆了,这还不够分呢!”
“那还挺富裕,羊肉都能可劲吃。”钱莲有些羡慕,她是很少能吃到羊肉的,就是当了大户人家的妾,冬日有羊肉,也是先供老爷太太。
摊主摆摆手:“使团的人,哪里有平民百姓,爹都是当官的,倘若当官的都不能吃几顿饱的,平头百姓岂不是饿死了?”
那回鹘人也听见了他们闲聊,不过他半懂不懂,倒是挺友好的冲摊主和钱莲兄妹笑了笑,指了指自己手里的豆沙饼,竖起大拇指说:“甜!香!浙里、嚎!”
钱莲被他的官话逗乐了,挺热心地说:“前头有家卖糕点的,他家绿豆糕好吃,下回你试试。”
回鹘人便冲她比了个手势,估计是感谢的意思。
他啃着豆沙饼,随着伙伴继续朝前走。
伙伴官话太差,此时才问:“勒葛罗,他们刚才说什么?可是说咱们坏话?哼,汉人狡诈,都是一肚子坏水。”
勒葛罗便是刚刚买豆沙饼的小伙子,他官话比伙伴好一些,但也不能说够用,此时便半猜道:“说咱们富裕,能吃羊肉。”
伙伴听罢突然沉默下来,他左顾右看,过了好一会儿才低落地说:“要是能把土豆带回去就好了,去年我家的牧民死了许多,喀斯家的小儿子冻死了,喀斯说是家里的东西不够吃,小儿子就受不了寒,羊群要等开春才能赶去卖,吃了就换不了粮食和针线……”
勒葛罗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安慰道:“佛祖会保佑喀斯家的小儿子,他会在天上吃上羊肉。”
勒葛罗知道喀斯家,喀斯是伙伴父亲最信任的副手,也是最勇猛的战士,伙伴的骑射也是喀斯教的,对伙伴来说,喀斯的小儿子就和他的小弟弟一样。
去年冬天太冷了,商人们到了冬天不再走商,许多牧民只能等待开春,不敢随意宰杀牛羊。
而农户们都聚集在一处,也不会去和牧民交易。
回鹘并非是纯粹的游牧,牧民和农民一半一半,也有繁华的城邦,但毕竟是被几国挤在中间,哪怕如今算是一个单独的国家,但实际上还是得和邻居大量来往,人口有限,劳动力有限,许多东西靠自己无法自足。
两人慢慢落到队伍的最后,勒葛罗小声说:“这里的人过得真好。”
伙伴点头,情绪低落,甚至有些悲痛:“难道是我们回鹘人不够勤奋吗?为什么回鹘人就不能过这样的日子?!这里的冬天,恐怕不会有小孩子冻死!我们的女人勤劳,男人勇猛,小孩聪明,我们为什么、为什么只能过这样的日子!”
勒葛罗忙拽了拽伙伴的衣摆:“听说这里以前也很穷,很小,是菩萨来了,这里的人才过上好日子。”
回鹘人大多信佛,也信摩尼教。
伙伴将信将疑:“她真的是菩萨降世吗?汉人骗子可不少!”
勒葛罗:“你看到了电灯,难道还不信吗?她如果不是菩萨,怎么能驱使闪电?”
提起电灯,伙伴便立刻虔诚地说:“菩萨会原谅无知的罪人。”
勒葛罗赞同道:“菩萨一定会原谅你,但是,阿萨沙格,菩萨不是汉人的菩萨,菩萨是所有人的菩萨,也是我们回鹘人的菩萨,为什么菩萨现在只保佑汉人?我们,我们回鹘人,难道就不能沾染菩萨的光辉吗?”
伙伴看向勒葛罗,勒葛罗不愿意闭嘴,他继续说:“如果菩萨也能庇佑我们,我们回鹘人的孩子也就不会冻死,回鹘的牧民和农民,也能吃上豆沙饼,买得起便宜的盐,阿萨沙格,如果、如果菩萨知道,我们这些虔诚的回鹘人正在受苦,你说,她会不会愿意像对待汉人一样对待我们?”
两人说起这些的时候,并不觉得这是对汗国的背叛。
汗国是汗国,信仰是信仰,就算菩萨想要得到整个汗国,又算什么呢?
被大汗治理,和被菩萨治理,明显是后者更为“正统”。
“我们比汉人更虔诚。”阿萨沙格也认同勒葛罗的话,“只是菩萨不知道,一旦她知道了,就知道我们有多么忠诚,一定对我们会比对汉人更好。”
“但是——”
“怎么让菩萨知道在另一块地方,有她忠诚的牛羊?”
第403章 回鹘使团(三)
即便宋庭式微,但仍旧占据着膏腴之地,即便它没有能力统治大片疆域,但还是能牢牢掌控各地割据政权的命脉,连兴盛许多年的辽国都没有办法除掉它。
这并非因为辽国对宋庭抱有什么善心,只是单纯的做不到。
辽国疆域再大,仍旧处于苦寒之地,军粮军需都是大笔的投入,而苦寒之地最大的问题就是粮食补给不足,当军粮都要从宋庭采买的时候,将宋地打下来实在不太划算。
国家之间,多数也是经济账。
不爱算账的都成不了大国。
但回鹘不一样,这样一个不算太小,也不怎么大的割据政权,它即不像宋地一样土地肥沃,商业发达,也不像辽国一般能在苦寒中打磨自己,回鹘人大约只有两百多万人,其中大多是牧民和农民,商人都寥寥无几。
无论宋辽两地之间有多少摩擦,他们都得和宋辽做买卖。
不做不行,不做日子就过不下去。
人毕竟不是牛羊,不是给一块草地就能活下去。
勒葛罗的父亲官至司马,家中在回鹘有一片不小的牧场,也有不小的声望,家中也是难得的人口简单,只有一个妻子,也只有他这一个儿子,这次肯放他出来,也少不了他的软磨硬泡。
他和许多同样出身的官宦子弟不同,大约就是因为家中人口简单,勒葛罗自幼几乎是牧民的孩子混在一起,少往城邦中去,他亲眼见到前一年还同他一块策马驱羊的伙伴,后一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尤其牧民和农民总有摩擦。
牧民需要更大的草场,便无可避免的要侵占农民的土地,亦或者农民侵占牧民的草场。
尤其回鹘内部还有大小部族,各部族的利益也无法统一,即便如今的回鹘是单一民族,仍旧少不了同室操戈,每年不同的部族,不同的草场牧民都会发生争斗,死者不知凡几。
当年国王还给宋人朝贡的时候,回鹘人都以为,什么时候不必朝贡了,日子就好过了。
可如今不朝贡了,宋庭不行了,日子却仍旧没有好起来。
勒葛罗想不明白——回鹘人并不笨,笨人活不到成人,回鹘人也不懒惰,牧民一年四季的迁徙,农户将汗水都洒在土地里,可为什么回鹘没有强大起来,为什么回鹘人的孩子,依旧要冻死饿死。
到了阮地,勒葛罗才明白,回鹘人过成这样,并不是因为他们太笨太懒的缘故,作为回鹘人他也不肯承认,谁胆敢对他说回鹘人生来愚蠢懒惰,他拼着一条命不要,也得和对方决出胜败生死。
而是回鹘这样半牧半农的地方,生产力极为落后。
牧民一年到头的出息能足够他们度过安稳的冬日已算不易,哪里还有多余的人力去生产?
农户更是如此,他们卖完粮食的存余能够让他们熬过冬天,买到来年的种子和盐就算是富足。
生产力的低下,导致他们看不到远方,只能在意眼下的收获,对个人来说自然是最优解,毕竟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可对于一个国家而言,这是悬在头上的利剑。
当权者没有远见,那么整个民族就只能贫困中挣扎。
以前,勒葛罗即便知道原因,也不知道如何去改变,连国王和宰相都不知道,他又算什么?
“只要菩萨愿意把土豆交给我们,我们回鹘的一个农户,一年耕种的成果就能养活十个人。”勒葛罗艰难的算着账,他在纸上写写画画,“农户能挣到钱,牧民冬日也不会因为不敢宰杀牛羊饿死,如果菩萨还愿意把细羊毛的羊交给我们,牧民开春还能卖羊毛,羊的消耗就少了,能不断挣到钱。”
“这样一来,牧民的儿子女儿,就能学一些字,做一些事,哪怕是到阮地来干活呢?挣到了钱,难道不孝顺父母吗?”勒葛罗,“更何况难道我们回鹘就没有矿吗?铜矿铁矿,无论什么矿,只要阮地能用到,我们的孩儿,就有活干,能挣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