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阿妈了……”男子喃喃。
老妈妈:“等她回来,我会告诉她的,她在亲戚那里,不会有事。”
“你在外面不要说漏嘴了。”老妈妈看向孙子,“你阿妈的事,一丁点都不能说出去。”
男子撇撇嘴:“这样的事又不少……”
被阿奶死死盯着,男子只能保证道:“好,我一丁点都不会说。”
男子的阿妈被亲戚请上山当厨娘了,偶尔会带着粮肉回家,在家里住上几日又匆匆离去,一年到头少有阖家团圆的时候,不过家里也靠着她带回来的粮肉过着和邻里相比不错的日子。
不过也因为这个,他们只能住在村子的最边缘,人迹罕至的地方,对外只说阿妈回了娘家,可能遭遇了什么不测,阿妈偶尔回来也要避着人,不敢被人看见。
他们和村里人的来往太少,征劳役自然就一个都躲不开,家中的壮年男丁都被征走了。
等他一走,这个家就只剩两个老人了。
官吏们在午时到了村子,男子混在一群男丁中间,背上背着阿奶给他准备的行李,这一次连村长家的孙子都没有逃过,村里能见的,体格还算强健的男子都在这儿了,女人们只能远远的看着,或许这也是她们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儿子或孙子们。
他们跟着官吏,靠着自己的双腿翻山越岭,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服的是什么劳役。
修桥?修路?还是清理河床?
不过路上一直在死人,有掉崖摔死的,有不舍得穿草鞋,脚底被石头划破,流脓后发热死的。
也有被管教的鞭子打死的——管教们像放羊一样驱赶着人群,落后的人就要挨打。
男子牢牢记得阿奶的话,他不冒头,走路不快不慢,有时候得就地砍柴烧火,他也总是付出和其他人差不多的劳力,避免同任何人起冲突。
虽说他的行李还是被抢走了,也因为抢不到更多的食物饿瘦了许多。
但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他仍旧好好的活着。
原本浩荡的人群,等到了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半了。
另一半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趁着看守不足,夜幕掩护,逃进了深山里。
男子是不敢逃的——他还有阿爷阿奶,山上的阿妈和不见踪影的阿爸,如果官府计较起来的话,他们怎么办呢?
目的地并不在山林里,而是在山坳处,一大块平地上,男子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他去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镇上,于是他也并不清楚这处山坳在哪里。
不过,他倒是在山坳里看到了许多汉人。
虽然是有些奇怪的汉人,这些汉人没有留长发,无论男女,要么是头发刚刚齐肩,要么剃成了平头,这些人的衣着也不一样,竟然没有外裙,没有罩衣,两条腿就这么清楚的裹在裤子里,男子刚看到的时候差点没忍住惊呼出声。
而那些驱赶他们的,成日耀武扬威的管教们,面对这些汉人虽说不上卑躬屈膝,但脸上却不缺笑,还用着蹩脚的汉话同这些汉人攀谈。
汉人的话男子听不懂,但管教们掺杂着土话的汉话,他还是能半猜出一些的。
“都是好劳力,没有一个残废,脚大,走得稳,东西就不会掉下去摔坏。”管教指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像牛一样,还不用休息。”
管教:“吃得也少,不怎么花钱。”
男子悄悄地蹲在一旁偷听,好在管教的声音够大,并没有遮遮掩掩。
他有些生气——牛需要休息,人当然也要啊!
牛要吃饱,人当然也要!
可他不敢开口反驳,旁边的人不像他一样有精神,看他一动不动地蹲着,还拉扯他一把:“石头,快站起来,否则要挨打!”
石头是他的小名,他抓着旁人的手站起来,心里对原本就悲观的前途更绝望了。
按管教的意思,他们这些人得干到死了。
只要没死,就要像牛一样干活。
石头是个脑子灵活的年轻人,他是家里的小儿子,阿妈虽然在他出生两年后就上了山,但每次带给他的东西是最多的,他也天生就会争宠,让阿爷阿奶最疼爱他。
既然不想像牛一样死命干,又不能休息,那他必须要想到办法逃离那样的命运。
可他能怎么做呢?
石头环顾四周,小眼睛里满是计较。
管教们是不行的,他们来去变动得很快,那……汉人行不行呢?
这些管教对汉人很客气,而这些汉人也生得健壮,一看就不是普通农户出身。
如果他能巴结上汉人,混到一点地位,他是不是就能摆脱当牛做马的命运?
可他要怎么才能巴结上?
又或者——这些汉人,现在最缺什么?而他又能在其中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呢?
第409章 泼天富贵(三)
累——
干不完的活,累不尽的活。
石头喘着气,但他似乎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漫长的队伍里几乎人人如此,牛驮着货物,人也驮着货物,木板车上堆满了汉人那易碎的珍宝,队伍的速度极慢,可正因为慢,管教们便让劳力们背上了更多的货。
可再怎么慢,他们的脚步也不能停下,一旦停下便是管教毫不留情的鞭打。
原来他们服的劳役,是充当人形的牲口,为贵人们驮运既不能吃也不能喝的“好东西”。
管教们什么都不必驼,队伍的速度让他们继续感受不到劳累,除了偶尔挥动的鞭子,他们甚至还能偶尔并肩谈笑:“这一趟运完,主子们从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点给我们,我们几年都不用愁啦。”
“肉罐头真是好东西,我还是头一次在外面吃到肥肉,比肉干香太多了。”
石头就走在管教们身旁,他们一点也不避讳他。
也是,牲口就算听见了人话,又能如何呢?
在极度的劳累中,石头也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只是麻木的一次次迈开脚步,等什么时候他走不动了,什么时候也就解脱了,那些晕倒在地,摔坏了货物的劳力们会被鞭打一通,打醒了的就继续上路,没打醒就扔下山崖。
管教们宁愿把这些不知生死的劳力弄死,也不肯让其他劳力以为只要晕倒,就能逃出生天。
在石头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队伍的后方传来了马蹄声,那马蹄声由远及近,直到在他耳边停住。
骑在马上的女人用党项话高声道:“让他们停下休息!再走下去,他们就要累死了!”
管教们互看一眼,对着女人谄媚道:“女官人,这一早上才走了十几里,总是休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高昌,你不要被这些下贱的懒汉蒙蔽了,他们最能装累,如果驮着的是他们自己的财产,一早上能走二十多里呢!”
女人冷冷的看了管教们一眼:“我说,让他们停下休息。”
管教们无可奈何,只能分散到队伍里喊道:“停下!你们这群懒惰的臭虫!”
“才走了一点路就装累!真给回鹘人丢脸!”
石头小心翼翼地把背上的货物放到地上,这才敢一屁股坐下去,他喘着粗气,喉咙干得要冒烟,却连一口水都没得喝,得等管教们找到附近的水源,他们才能打些水回来。
汗水从石头的脸颊不断滑落,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在路边的水洼里,在泥水里解渴。
“那些水不能喝!”一直骑在马上的女官人冲着石头喊。
石头仰起头看向她,但又很快低下头去。
他这样的人,是不配直视汉人女官的。
连管教都要对这些汉人女官讨好谄媚。
“喝吧。”女官人从腰间解下水囊扔给他,石头手忙脚乱的去接,他不敢喝,只是抱着水囊不断抿舔自己的嘴唇,他的嘴唇已经开裂,溢出了血珠。
女官人瞪他一眼:“喝!”
高声的,不客气的命令让石头安心了许多,他拔出塞子,仰头喝水,不敢碰一点囊口。
他的嘴和舌头也是麻木的,但随着水流入喉咙,他的感官才开始重新变得灵敏了一些——这水是有味道的!咸味,还有一点甜味!
石头不再害怕了,他已经忘记了不能把水喝完的念头,忘记了只喝一小口的自我要求,他大口大口的喝着,像一头张大嘴的水牛,他能把所有水都喝完!
水囊里一滴水都没有了。
一旁的劳力们渴望又嫉妒的看着他。
带着咸味和甜味的水让石头有种吃饱饭的错觉,他的力气似乎恢复了一些,手脚也不再软趴趴的,他朝着女官人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双手把空了水囊奉上。
石头看出女官人没有生气,他能看出来,她可怜他,可怜着这些人形的牲口。
石头是有几分小聪明的,这个女官人没有细嫩的皮肤,她黝黑,手掌粗糙,脸上的皮肤龟裂,双腿也很粗壮,她也是干苦活,或者干过苦活的人,不是住在城里的那些贵族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