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这就是你年轻了!”那个四十多岁,看起来却还很精神的中年人拉着她的手,一点官威都没有,很亲切地说,“西夏多好啊!有山有河,有平原有盆地,还有人,人也很好,那些党项人都很朴素热心,都是好人呢!”
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而且……党项人看得懂汉字吗?
她在当地写了文章,给谁看啊?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县长忙说:“自然是寄回来给咱们看啦!不过你要是余力,在当地教几个学生也很好。”
哦……原来是想让她写文章的同时当扫盲老师。
管四娘还是不想去,她几个姐姐都有孩子了,兄弟们都在外地,她还得在家照顾老父老母,更何况她这辈子都没走过长路,除了采青以外没有走出过城门,她觉得现在的生活就很好,亲人都在,自己也有活干,每一日都很安心。
但县长不肯让她走,她再怎么推辞都不成。
到最后,县长也没法子了,只能关起门来,像要做什么坏事一样轻声细语地跟她说:“你觉得,西夏是咱们的地方吗?”
管四娘很茫然,但她还是很老实的摇头:“不是啊,西夏自有国体,怎么会是咱们的地方?”
县长:“国体?靠什么?贵族地主?党项人还是汉人?唐时不是咱们的地方?”
管四娘于是真心实意的夸了一句:“县长说的是,唐雄万载。”
县长:“但如今像你这么想的人不少,到底是宋人的罪过!原是我们的地盘,如今竟然都成别国了!国体之别,竟如此深入人心!”
管四娘“嗯”了一声,她并不笨,也愿意在县长面前扮蠢,所以她明白县长的意思。
县长希望她去西夏,或许还有很多如她一样的人,此时都被当地官员这么关切着,劝慰着,她们会背上行囊,离家千里,只为看一看西夏的山河,写下一篇篇文章,画出一张张地图。
然后,阮地的汉人们慢慢就会生出——这块地方原来长这样啊,原来还有这么多汉人啊,原来以前是咱们的地盘啊,啊!那么宋人羸弱,弄丢了地,咱们是不是该拿回来呀?
如果拿回来了,是不是缺吏目呀?
如今要当吏目也不容易了,别说男吏,女吏也不好考了。
那么大块地,只要拿回来,咱家的娃娃又能吃竹笋炒肉啦。
她们不是去打仗的,但她们又确实是去开疆拓土,或者说收复河山的。
至于党项人怎么想的,重要吗?
西夏打黄头,辽国打西夏打大宋,没人在意各国的百姓怎么想的。
不过她此时后知后觉,原来阮姐真的像娘说的那样是位雄主,她不满足于龟缩一隅,在这里度过短暂奢侈的一生,她想一统天下。
管四娘思虑片刻说:“县长体贴,容我归家去,与老父老母商议几日。”
娘肯定是不会同意的,爹呢?
爹大概也不会同意。
但他们最终都会同意。
他们还做着旧时代的美梦,还想要管家出一个人,再次擎起管氏的天。
第428章 提早布局(三)
火车要发车了,管四娘背着自己的包,挤在一堆人里,无精打采的想着她爹娘的话。
就和她预想的一样,爹娘先是不许,又哭又闹,在家里骂天骂地,骂世道不公,但只过了一夜,他们就换了一副说辞,觉得管四娘去西夏也没什么不好,她成绩好,人才好,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定能出人头地。
这对夫妻对小女儿都有一股奇特的信任,他们自己是没读过什么书的,只开过蒙,毕竟他们又不靠科举晋身,于是对这个很会读书的小女儿持有近乎盲目的信任。
管四娘觉得父母是爱自己的,甚至有些溺爱。
可这爱也夹杂了很多私心,很多说不出口的期待。
不过管四娘是无所谓的,人都如此,父母盼着子女成才,子女盼着父母疼爱甚至偏爱最次也要公平公正,妻子盼着丈夫是顶天立地的伟岸男儿,丈夫盼着妻子是贤良淑德且能红袖添香的绝世佳人,能达成这些期待的有几人呢?
父母子女妻子丈夫最终都要接受他们期盼的人很平庸,和他们自己一样平庸。
或许只有一种人对他人毫无期待,那大概是出世的人了,不在凡俗之中。
这还是管四娘第一次来车站,也是她第一次坐火车,这辆火车是阮地的第二辆,比第一辆更大,听说在路上也更平稳,至于第一辆——某天夜里失火,已经烧没了。
听说那夜里车站所有人都在哭。
还死了几个人,于是附近的百姓也不那么日夜膜拜火车了。
管四娘就在人群里这么挤着,直到挤上了车厢,她找到了自己的位子,放好行李就开始发呆。
她得先坐火车到庆州,而后转马车或者牛车进西夏,中间或许还得自己下车走一段路。
好在她是有领队的!虽然领队不会只看她一个人。
这次出行的人很多,有男有女,但还是女人居多,许多还是刚从学校出来的女孩。
管四娘喜欢听她们说话,那是她以前听不到的,属于在阮地成长起来的女孩才会说出来的话。
“等我写出名气来再回家,我看我大姐还教不教训我,她总觉得我还是小娃娃,我已经长大了!”
管四娘低着头忍不住笑,这是个长大了的“娃娃”。
“我爹不肯让我走呢,昨夜哭了好久,说不把他一起带走他就去县衙门口打坐,还是我娘给他灌了酒,今早我才出得了门。”
“不知道能挣多少钱,要是挣得多,回来我就买个小屋子,从家里搬出去。”
“是呀!还是自己住舒服,只要待在家里,爹娘还是拿我当小孩子。”
“那可不容易呢,我表哥就是还没成婚就搬出去了,我姨和姨夫在家闹得可凶了!说我表哥不孝,翅膀硬了。”
“我要是搬出去,就要和阿琳一起住,我跟她最好,到时候我们还能一起买菜做饭呢。”
“还能一起睡,没人管我们,聊多晚都行!”
管四娘津津有味的听着,她还从没想过从家里搬出去,但这些女孩子甚至都开始打算住一起了,商量着要买多大的衣柜,两人一起凑钱买些什么家具,房子最好有多大,坐落在什么地方。
尤其这些女孩家境大多都不差,从小一家人要么吃食堂,要么就是爹娘做饭,她们自己没下过厨,因此做饭在她们看来竟然还是和好朋友一起生活的趣事。
男孩们有时候也会加入进来,不过他们不会打算的那么仔细长久,而是讨论挣到了钱回来,要买多少新鲜东西,比如自行车是要买的吧?虽说链条总掉,但还是很体面。
如果能置办一身有丝绸装饰的新衣服就更好了,漂亮体面的男孩总是比邋遢的男孩更容易得到机会。
这些年轻的孩子官话都很好,虽然出身的地方不同,但口音却都不重。
许多还是同学,这次出行也是他们头一回走远路。
除了这些也要去西夏的同行人之外,管四娘还见到了各色当地人——她们这节车厢是便民车厢,所以附近的农民是可以带牲畜上车的,只是牲畜得在背篓里才行,于是鸡叫鸭叫伴随着人声,偶尔还有小狗的叫声。
不过便民车厢的票钱要比别的车厢便宜,管四娘出门在外,是宁肯吃一点苦的,毕竟这些钱到了边关得换成铜钱银子,到西夏去花用。
谁又知道西夏到底什么样?手里的钱多一点,心里也有胆气。
农人们对她们都很尊重,虽然农人大多也是上过扫盲班的,但过了一段时间以后,许多都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拼音也只能勉强拼一拼,对读书人的敬重便又冒出来了。
在听到他们要去西夏之后,农人们都很茫然,他们甚至以为西夏在吐蕃旁边,至于吐蕃在哪儿,那就更不知道了。
快到庆州的时候,新上车的人里就有不少党项人了,他们住在边城,慢慢就靠近了阮地,再然后,发现这边的日子更好过,就把家里人接过来,再也不回西夏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官话都不错,比很多本地人的官话更容易听明白。
“老家精穷。”党项汉子并不认生,他是个生意人,穿着不是很体面,但身上也没打补丁,一笑就露出参差不齐的牙来,对着一群好奇的孩子说,“我家的羊都拿去交税了,地里的出息也不好,再不出来,我妻儿都要饿死了。”
他还叮嘱他们:“不要去深山,就走官道,要去深山的话得多带一些人,还要带上武器。”
“倘若遇到山匪,不要反抗,把钱财都交出去,表明身份,大概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不过,如果是女子,发现可能有山匪,就要立刻藏起来,草丛里树上都行,不要被找到。”
“要是被抓住了,身段也要柔软些,这样才有机会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