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辽人吗?”
“不打辽人的话,我儿还先等等吧,等打辽人了,我再送他去当兵。”
“老姐姐,你就这一个儿子了呀!”
“先人的仇得报啊!”
管四娘关上了窗户,她重新坐到炭盆旁,拿起了放在了一旁的针线,玻璃窗外透进来的光能叫她轻松穿好线,老妇人坐在她身旁,看她今日几次三番都没能把线穿进去,出声安抚道:“他们知道什么?我看当今是位雄主,自然知道孰轻孰重,西夏也值得此时用兵?”
“就算真打起来也不是坏事,那羊二郎倘若挣得军功,说不准你爹就肯了。”老妇人看着自己的小女儿,语气越发严肃,“你爹也不是恶人,不顾念你,可那羊二郎双亲俱亡,你与他成婚,将来怎么过日子?”
“娘,我没怪爹。”管四娘低着头,认真的缝补衣裳。
在这座城归阮姐之前,她是不必缝补衣裳的。
管家祖上也出过英雄人物,随太祖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虽说那功劳不至于成为数一数二的勋贵,但也得了荣宠和爵位,管家有家传的枪法,儿郎们成人后都能入军营,他们早就忘了战争的恐怖,只记得祖宗是如何从一个落魄子弟重新擎起了管氏的天。
不过大宋很久没打仗了,管家儿郎也渐渐疏于武功,他们骑着比祖宗能骑的更好的马,却在街市上横冲直闯,拿着更好的长枪,却只能在演武场里挽个花,他们的雄心壮志渐渐消弭,成了头上金灿灿的冠,腰间带玉的带,脚下镶着宝石的靴。
当阮姐的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她那些口口声声要护卫大宋千秋万代的兄弟们没有出城迎敌,没有拿起他们的长枪,战马依旧关在马厩里,即便它们高大壮美,即便它们就像它们的祖先一样英勇。
于是管家就这么败落了。
管四娘也从四小姐变成了四娘。
她不仅要自己缝补衣裳,还要出去干活,她会作诗,会骑马,看得懂古籍,于是她便进了官府,专门分辨和整理老衙门留下的黄册和古籍,最近她还拜了个师傅,学着怎么复原破损老旧的书画。
管四娘很少想要是阮姐没来会怎么样——她是个很随遇而安的人,和兄弟们不一样,她没有什么高远的志向,哪怕如今女子们为吏为官为兵多不胜数,她也不觉得和她有什么关系。
当然了,她可以不那么早成婚,不那么早生孩子,所以她可能活得久一点。
甚至她可以不成婚,不生孩子,但管四娘不会这么选,她就像许多以前的妇人一般,认为丈夫可以没有,但孩子是必须得有的,否则等她老了,谁给她一口饭吃呢?
羊二郎是她从小订了婚的青梅竹马,名义上是青梅竹马,其实也就七岁之前相处过几个月。
但家里人都觉得,她一定会对羊二郎情根深种,非他不嫁。
管四娘悠悠的叹了口气。
老妇人看着女儿将最后一针收好,看着她拨弄火盆,看着她整理衣襟。
女儿要出门应卯了。
就在管四娘要出门的前夕,老妇人终于忍不住说:“四娘,我们在临安还有一家世交……你要是……”
她觉得女儿受了委屈,天大的委屈。
阮姐没来之前,女儿过着多幸福的日子啊,她穿着绫罗绸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她有数不清的珠宝首饰,她是最小的女儿,老母亲近五十才生下她,将她疼得如珠似宝。
而她又那样争气,写得好字,作得好诗,娴静而聪慧,与姐妹们相处得也好。
家中脾气最差的三郎都将她当女儿疼。
她会成为受夫家尊重的贵妇人,娘家的老父老母和兄弟姐妹都会为她撑腰。
而如今,这个争气的女儿却要如百姓女儿一般,自己缝补衣裳,出门应卯,挣那在以前买不到一件首饰的工钱,没了伺候的丫鬟,倘若要作诗,还得自己去准备文房四宝,自己铺纸磨墨。
去岁冬日,她甚至还生了冻疮,那一对耳朵几乎要冻烂了。
老妇人悲从中来:“女大王为何如此啊!她不是女人吗?!她的心肠怎么这样硬!”
管四娘并不作答,她其实不恨大宋的皇帝,也不恨阮姐,她是很无所谓的,只要没有战乱,没有颠沛流离,无论是靠家里还是靠自己有一口饭吃,都可以。
老妇人的爹也是武将,她和女儿不同,她是将门虎女,还央求爹娘教了她家传的刀法。
但她从没有用上这刀法的时候,所以她对阮响的评价是雄主——阮响能以武立威,甚至改募兵为职业兵,收服被辽人占据的边城,她可以为阮响歌功颂德,认为她堪比唐太宗。
可只要想起女儿,她又觉得阮响是世上一等一的狠心人。
她希望阮响当皇帝,希望阮响让她家的儿郎领兵征战,让儿郎们再得一个从龙之功。
于是他们一家又会重得光辉,她的女儿可以穿最美的华服,吃最鲜的果子,可以抬高下巴,尽情挑选那些好人家的儿郎,一定会给她挑一个高大漂亮的伟丈夫当女婿。
管四娘看着老娘嚎哭出声,她只得蹲下劝慰,但怎么劝都劝不住。
最后,她只能实话实说:“娘,我不是为这个愁。”
老娘不信:“你从没过过这样的苦日子!你祖母倘若还活着,看你如今这样,心肝都要哭出来!”
管四娘愣了愣:“那……那倒也未必。”
祖母性子有些怪,万事不入心,说不准看她如今过的日子,还要夸她心性好。
“娘,县长跟我说,想让我跑一趟西夏。”管四娘搓搓手,不是很敢说了,“她说我文笔好,文章好,还会修复古籍,想让我去记录一下西夏的风土人情,写一些文章寄回来。”
老娘猛烈的咳嗽起来。
管四娘连忙去拍老娘的背。
她自己也很茫然:“娘,你说,写这个有什么用呢?”
第427章 提早布局(二)
管四娘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才女有什么用呢?书香世家的女孩,十个八个是才女,但这个才女的名头,对她们的命运仿佛没有增益,就算择婿,最后也还不是在家中世交男儿当中选吗?嫁人之后恐怕连作诗的时间都没有了。
唯一的作用,就是和丈夫相处时不至于无话可说,实在不成,还能对个对子嘛。
除此以外呢?
流芳百世?诗歌传世?
男才子那样多,也没有几个有这样的资格,女才子就更少了。
管四娘甚至觉得,重来一回,她肯定不当这个才女了,不看那么多书了。
看了有什么用?一个小姑娘,十岁出头,就看穿了自己的命运,看到自己未来的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她要怎么过一生?
那么多血淋淋的诗句,那么多女人的血泪,幽怨的绝望的。
还不如当个田舍婆,每天念念自己种的瓜果会是什么收成,隔壁家的小女郎小儿郎是不是又因为调皮挨了爹娘的揍。
可她还是爱写诗,还是爱写文章,她不喜欢说,只喜欢写。
她从不写那些幽怨的闺阁故事,如果……如果她的诗词能流传下去,她希望看到她所写诗词的小姑娘,不要那么早看透自己的人生,可以保持一点幻想,直到幻想破碎的那一天到来。
起码在那之前,她因着这些诗词做过世上最美的梦。
只是现在管四娘不知道写什么了,女孩们不用看着诗词做梦了,她们可以出门读书,可以立下志愿,无论是当官做宰都有可能,可以自己经营店铺,一辈子不婚也不会被打板子,只要身体好,也能去当兵,立一番开疆拓土的事业。
那她写什么呢?
管四娘开始写山川河流了,写壮丽山河,尤其她还要整理古籍,古籍当中总记录着当地的山志,她也写路边看到的一朵小花,一只蚂蚱,甚至写自己的心情,或者官衙里又有谁吵架了。
她的地理成绩是很不错的。
说来惭愧,作为这座小城里有名有姓的才女,她偏科极为严重。
数学几乎都在二十分上下,偶尔还会得个零蛋,明明女子尤善数学,但她的数学成绩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物理和化学勉强能排在班里的中游。
只有语文和地理一骑绝尘,让一众从小在儒学一道上卷生卷死的儿郎们望尘莫及。
她也没瞒着人,毕竟写文章这种事很风雅,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尤其她写的还不是什么深宅大院的腌臜事,那就更无不可对人言了。
官衙内同事会传阅她的文章,偶尔会帮她斧正。
不知怎么的,就入了县长的眼。
县长夸她文章做的好,人也很有灵性,不应该待在这个小地方,否则她的文章只能在县衙内传阅,岂不浪费?最好是能到西夏去。
管四娘有些懵,她觉得县长的思维跳的太快了——不该待在这个小地方,那还可以去青州,去大同,去太原,做什么要去西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