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然后,阮姐就来了。
那时候的阮姐衣衫褴褛,比乞丐还像乞丐,她还那么小,带着一群和她一样宛如乞丐的人上了山,好在阮姐是个讲道理的人,她看到了山里的农田,看到他们的地窖里只有粮食和打来的野物,并没有杀他们。
陈五妹就这么跟着阮姐的队伍回到了阮姐的“老巢”。
于是陈五妹找到了归处,找到了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
大夫人是不该死的,三个小夫人也不该死,还有少爷和小姐,县丞一家都不该死,她得做点什么。
当她习得武艺,腰间长刀嗡鸣,让那些贩夫走卒,农妇农女们活下来的时候,她和这个世界就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
陈五妹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看着坐在床前落泪的女吏,想扯开嘴角笑一笑,但稍微一动,身体就察觉出了疼痛,于是她倒抽一口凉气,安慰道:“别哭……我还活着呢……”
“将军勇武。”女吏撇着嘴,强忍着泪,但嘴里全是怨怪,“怎么不知道保重自己呢!”
陈五妹细细看她,恍然大悟,这个女吏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还很有善心,看到可怜人就会哭,做事也从不拖延,明明做了女吏,一家人还住在最早的木屋里,她的月钱都散给穷苦人了。
好人。
这样的好人,都应该活下去。
“我这不是好好的,还没死吗?”陈五妹说的有些艰难,女吏连忙取了杯水凑到她的唇边。
陈五妹喝了两口,她微微摇头,女吏就把水杯放到一旁。
“山上有个神射手,我没找到他。”陈五妹被女吏搀扶着坐起来,她靠在床头,语气变得正经得许多,“他藏在深山,轻易对付不得,乡民死了许多,倘若我们不动手,无法取信于民。”
女吏也不哭了,她轻声说:“将军安心,本地乡勇皆可用。”
“猎户颇多。”
陈五妹再次闭上眼睛,她微微点头:“如此,我就心安了。”
“谁率领他们?”
女吏:“赵吏,她今年才退伍转岗。”
陈五妹心想,在阮姐势大之前,怎么不见民间能出这样多的人才呢?
长江后浪推前浪,多令人欢喜。
第426章 搏个未来(七)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男子身着绯色圆领窄袖襕衫,头戴漆纱幞头,腰间别着鱼袋,剑眉星目,任谁看都要赞一声堂堂伟丈夫,然而此时他一脚踹开案几,双颊绯红,双目灼灼如火,气势逼人,“什么乡勇?我党项儿郎,如今竟然听令一个妇人,对同族拔刀相向?!”
“什么生意?这做的是个什么生意?!这是要我手足相残,那阮姓女子实在恶毒!”
“将她们赶出去!赶不出去就全部杀光!岂有任贼子在自家取刀的道理!”
门客们面面相觑,面前小案上的羊排都不香了,阮地送来的酒也不美了。
“邑主,息怒啊!”一头戴黑冠的门客连声劝道,“这是为何啊?!”
不等邑主说话,便有别的门客解释:“孟义兄不知,那些妇人打着山中有匪的旗号,竟然结起乡勇,甚至赠其利器,操练起来了!”
黑冠门客一愣,他是武将,虽说身上还没有官职,但只听这一句,就惊得他霍然起身,他看向邑主,厉声道:“邑主应当立刻上书,报与国君!这些妇人疯了不成!”
邑主李斐咬牙切齿,他悲戚道:“倘若辽国不派使臣来,恐怕国君亦要同那阮姓女子虚与委蛇。”
也有门客忍不住说:“那段地方我倒也听说过,确实有山匪多年侵扰,当地乡民苦不堪言,更何况那些妇人并非兵丁,不过吏目罢了,倘若能驱逐匪患,为当地民生也是益处。”
“短视!短视之言!”
“这些乡勇受妇人操练,心中可有家国,可有邑主国君?恐怕他们心中之主,是那远在千里之外的阮女!”
“邑主!不可不防啊!”
邑主刚刚还火气冲天,此时却萎了下来,他悲戚道:“那些妇人!那些妇人!哎!”
门客们明白了邑主的意思——他不能自己动手,无论那些女人是不是官吏,她们都是女人,天下人活得再艰难,再狼狈,心里也知道善恶大义,如果邑主真的杀了她们,在天下人眼里,他杀的并不是敌人的官吏,而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连这些人他都杀得,天下还有谁人他不敢杀呢?
到那时,远在天边的阮女是善心的菩萨,邑主是什么?是连妇人都要滥杀的恶人!
百姓可以不要名声,他能不要吗?
那些男乡民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想,邑主连有阮女庇护的女吏们都敢杀,他们的妻子女儿又算什么?她们会不会被官吏抢走,会不会到死都喊着丈夫和阿爹?
更别说女乡民们了,她们会不断劝说自己的男性亲眷投奔到女吏那里去——她们也是要活命的啊!
邑主思及此处,不由掩面,余光却盯着那黑冠武人。
黑冠男子终于说:“不需邑主忧心,我为我主扫清前路!为邑主国君,何方遗臭万年,我死不足惜!”
邑主一眨眼,当真落下一滴泪来,他走下台阶,第一回 握住黑冠男子的手,情真意切道:“我今日方知孟义,我竟今日方知孟义!”
两人执手相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
“喝点热汤,就什么都不用愁了。”年轻的女孩搅了搅锅里的羊肉,打了几勺带着肉块的汤到碗里,递给了一旁坐着的喜娘手里。
喜娘呆呆的看着碗,但她喝不下去,从她逃下山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陈五妹那一批汉官都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姓赵的女吏操练乡勇,喜娘却仍然没从那血色山林里走出来,她忽然轻声问:“为什么?”
女孩没听清,用不太熟的汉话问:“阿姐,你说什么?”
喜娘:“日子不好过吗?只要有手有脚,就能从汉人这里换到东西,为什么一定要杀人呢?”
“你家有人上过山吗?”喜娘问女孩。
女孩没说话,她沉默了几息,而后结结巴巴地说:“我阿兄没害过人!他已经归家了,种地种得可好。”
喜娘:“你阿兄你下山,他们为什么不行?为什么还要杀人?”
她茫然地说:“我不记得他们的脸了,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那个人……我也忘了他的名字。”
那个说自己不想娶她的小伙子,那个忧愁的,想和心上人在一起的小伙子,他就那么轻易的死了,他没能救到人,没能留下一句遗言。
而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心上人,恐怕此时已经知道他已经死了。
“我、我不知道……”女孩有些紧张,她不再跟喜娘说话,只把羊肉汤递给花了钱的客人。
自从有乡勇操练之后,这个集市的人更多了,这些乡勇的家人都会过来,看看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有些体壮的女乡民也会加入进去,因着长官是女人,所以她们也没被欺负过。
至于他们为何这般积极,倒不是真的有多想反杀山匪,只是因为当了乡勇,每日汉官们会管一顿饭,月底会给他们一小罐糖。
不仅能省下一份口粮,还能给家里拿回去一点东西。
这些乡勇的家眷因为乡勇的关系,也敢在集市上做点小买卖,挣一点小钱,集市的买卖也就更多了。
喜娘没有喝那碗羊肉汤,只是顺手将这碗汤给了蹲在一旁,家里穷的买不起汤的小女娃。
她拖着脚步走向远处的平地,乡勇们在那里操练。
走山娘守着她们家的小摊子,而喜娘,在死亡边缘走过一圈后,想起了那个被抬下山的,血人一般的陈吏,她没有陈吏的体格,没有陈吏那样的胆子。
但陈吏是汉人,她是党项人,死在山上的是她的族人。
害死她族人的,也是她的族人。
她突然生出了一股紧迫感——她需要做点什么事,虽然她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但操练总是不坏的,会用刀也是不坏的。
下一次,当那些山匪下山的,她不想再逃命了,不想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不想除了叫救命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她不想看到有人在她面前,像牲畜一样被宰杀了。
第426章 提早布局(一)
街头巷尾最近总会传来窃窃私语。
“听说要募兵了。”
“要打仗了吗?去哪儿打?”
“家里攒了些钱,能买好的甲胄吧?”
“怎么可能?军营里那么多人呢,怎么还要募兵?”
“当兵不好吗?我看军营里的兵士偶尔出营休假,一个个都吃的膀大腰圆!就是那些女兵,腿都比我腰粗啦!当兵的时候还不用干活,多好的日子!”
“当兵当然好,可打仗不好呀。”
“打谁啊?”
“听说要打西夏?西夏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