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冬天他是不敢的,除非家里实在没柴,否则穿着单薄冒险上山,就是九死无生。
阿智偶尔会来他家做客,这是冬天最让阿大觉得开心的事,他以前很忙碌,忙着种地,忙着上山布置陷阱,忙着砍柴,忙着活命,父母死后,他和周围人的交际越来越少,他失去了很多东西,亲人、朋友,全部都失去了。
“这是红薯粥。”阿大坐在茅草屋里,屋子的中间垒了一个石圈,上方的木头上吊着麻绳,麻绳系着陶锅,这就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茅屋开了个缝,不然烧火的烟就会布满整个屋子,让里头的人什么都看不见。
他大方的给阿智盛了一大碗,然后小心翼翼地从一旁捧起一个陶罐,掀开被水密封的罐口,用干净的两根木棍从里面夹出了几根咸菜放进粥碗里。
阿智也不客气,他大口喝着粥,觉得在冰天雪地里坐在火堆旁,有热粥喝,还有咸菜下粥,简直就是神仙过的好日子了。
“汉官们说,来年开春,新的补给商队过来以后,咱们还能买到挂面吃。”阿大的脸红彤彤的,眼睛里仿佛有光。
阿智吃得头也不抬,他在家也有红薯粥喝,但没有这样多,也没有这么稠。
毕竟他们一家有三个人,不像阿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总得省一些,免得初春青黄不接的时候饿肚子。
阿智现在除了汉话,党项话也得到了十足的进步,他抬起头,嘴角还带着米粒,露出有些傻的笑容:“等开春,爹娘要去把小妹领回来。”
阿大:“领回来干什么?她在城里能睡砖瓦房呢!回来了连自己的床都没有!”
在阿大看来,回来才是受苦。
“我偷偷问过大人们。”阿智小声说,“她们说开春,我们能自己掏钱买她们住的那种泥巴房,她们还要修砖窑,以后咱们也能修砖瓦房,小妹回来了,说不定还有机会跟着大人们干活,比给人当丫鬟好。”
以前阿智是万万说不出这话的,在大户人家当丫鬟!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他们以前从不担心小妹在主家过的不好,主家可是愿意花钱买的!花那么多钱,应该不会对人不好吧?尤其大户人家,肯定是要名声的不是?
可现在,他们开始担心了,担心小妹手脚笨,被主家责骂。
担心小妹夜里没有厚被子,担心小妹挨了打却没有药喝……
在那样的地方,小妹被欺负了是不是连哭都不敢?是不是连一声娘都不敢叫?
领回来吧,在家里也饿不死冻不死,汉官们也不会动辄打骂他们。
阿大惊诧到几乎破音:“我们也能住砖瓦房?!”
阿智点头:“汉官们都是说到做到的。”
于是阿大沉默了,他在长久沉默后,一口将最后一点红薯粥喝完,他咂吧了一下嘴,想了好一会儿后才说:“阿山没住过,阿牛也没住过。”
阿智愣了愣,他放下了碗,刚刚的食欲消失得一干二净。
阿山和阿牛是那二十多个墓的其中两个。
他们俩和阿大是发小,在阿大父母死前,他们的关系的很好,阿大那时候家境好一些,力气就大,阿山和阿牛就是阿大的小跟班。
阿山和阿牛并不聪明,他们很平庸,普通到就是路边常见的泥巴。
阿大很后悔!他应该早点发现的!
如果他发现了,他可以去劝他们,去说服他们,而他有这个自信!
阿大自言自语:“如果……如果我没有受伤,没有被汉官们收留,到了这个时候,我没了粮食,我去会抢她们吗?”
他张着嘴:“我会。”
“我只是运气好而已……”阿大的眼眶有些红,“我只是运气好。”
阿智没说话,他已经不像个孩子了,他似乎就在这段时间里,变成了大人。
“阿山的小儿子才三个月。”阿大伸出三根手指,“他还不会说话,如果,如果汉官们不肯给我们粮食,他会被扔掉,会被狼叼走,他会死。”
粮食,人的胆气就是粮食,一旦粮食不够,人在绝望之下什么都能干出来。
阿大低头呜咽。
他知道,是阿山和阿牛干了坏事,所以他们才会死。
可他仍然忍不住为他们哭泣。
如果,如果他们不是生在这里,如果,他们生在汉官们嘴里的清丰钱阳,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做坏事,就不会死了?
又或许,他在被询问的时候,家里已经没粮了,他是不是也会答应他们,如今也会有他的一座墓?
阿智转过头:“他们做了坏事,这是他们的报应。”
阿大没说话,阿智却死死看着他的眼睛:“你要这么想,你一定要这么想!”
“这样你才能活下去!”阿智的声音越来越尖锐,“你听见了吗!!”
阿大抿着唇,他点点头。
阿智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站起来,小小年纪却用几乎可称沧桑的口吻说:“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自己蠢,自己作恶,自己选了这条路,死是应该的,不怪任何人。”
“我们要记住,我们只要听话,乖乖干活,听汉官们的话,我们就活下去,吃饱饭,住砖瓦房。”
“什么时候都会死人,谁都会死。”
阿大擦干脸上的泪痕,他总觉得阿智说的,和他说的不是一回事。
但阿智说的对。
只要他老实听话,踏实干活,汉官们叫他往东他不往西。
他就能好好活下去了吧?
第443章 犁庭扫穴(五)
乍暖还寒时节,李嘉音正在地里劳作,她和村民们一起开垦农田,有时候甚至会充当牛的角色,毕竟当地没有牛,这里的土本来就硬,每一次她拉动木犁,都感觉自己比老家的牛还惨。
村民们乐呵呵地说:“冬天没太饿肚子,现在有力气干这种活。”
“阿春男人死了,她女儿还小,没办法扶犁,要不是有你,我看啊,阿春连她自己都要卖了。”
“肯定没人买!又没有奶,当奶娘都没人要!”
李嘉音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汗巾已然全湿,看不见原有的颜色。
她看了一眼在她身后扶犁的妇人,那妇人就是阿春,她有些胆怯,但还是冲李嘉音笑了笑。
阿春的男人死在了管四娘的手里。
只不过阿春并不怨恨女吏们,她只是忧虑,担心自己整治不了家里的土地,种不出足够的粮食,也害怕附近的泼皮踹她家的门,半夜偷溜进她家强暴她。
李嘉音一开春就指挥女吏们帮忙耕种,陪这些失去丈夫的村民生活,如果自己能力不够,就把人连带孩子接到土屋里睡觉,保障她们的安全。
只有管四娘被她闲置了,她让管四娘什么庶务都不用管,只用好好的完成她的本职工作。
队伍的管理权和指挥权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李嘉音的手里。
李嘉音在休息的时候会和阿春闲聊,聊的漫无边际。
“你和你男人是怎么认识的?”李嘉音坐在田坎上问她,“你娘家也在附近?”
阿春啃着野菜团,一张嘴就是一口参差不齐的牙:“我娘家远,阿爹阿娘定下来,我兄弟陪我走过来的,成亲那天我才见的狗哥。”
阿春对丈夫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两人之间的对话交流很少,除了半夜里的那点事,多数时候两人都在干活,干完地里的活回到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躺在干草上就能睡着。
没有什么幸福的婚姻生活,也没有争吵。
所以狗哥一死,阿春担心的是自己也活不下去——他们两个人都种不出一家人的口粮,更何况她自己呢?
当然,相处了这么多年,哪怕是对陌生人都有感情了,阿春在丈夫死后并不愿意和女吏们打交道,如果不是实在担心活不下去,李嘉音又主动帮她种地,她恐怕饿死了都不会和女吏们多说一个字。
阿春对女吏们描绘的阮地生活也并不向往。
那样的生活很好,很美,但不属于她。
她没有真实感,就像看着纸上画出的大饼,她咬了一口,发现是纸,就不会再去吃了。
女吏们说人是平等的,但她和女吏们平等吗?
“你是好人。”阿春突然说,她甚至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对李嘉音耳语,“你和她们不一样。”
李嘉音愣了愣:“哪里不一样?冬天的时候,她们也会给你们吃的。”
阿春讲不出为什么,她只是坚定的摇头:“就是不一样。”
阿春或许有很多想法,但她说不出来,受困于受教育程度,她的很多话更类似没有缘由的胡言乱语,只是抛出一个她自己的结论,于是李嘉音更想去了解她了。
李嘉音住进了阿春的家。
阿春家里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已经能帮阿妈处理家务了,她能做野菜团子去地里送饭,打扫屋子,给衣服打补丁,带还不能自理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