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们围着她,就在院子里的火堆旁坐着,听李嘉音絮叨。
“你丈夫打你?这你怎么不说出来呢?!”李嘉音气道,“我知道你打不过他,但你不能怕,女吏们都在这里,能保护你的人就在这里,你跟你丈夫可不同,你是有倚仗的!”
那村民便喏喏道:“可你们总有走的时候,你们走了,我能怎么办?”
李嘉音盯着那人,那村民看着李嘉音的眼睛,看着对方充满怜惜又温柔的眼神,忍不住红了眼眶,李嘉音抬起手,轻轻拍打对方的肩膀,抚摸着她的后背:“在我们那,你这样的女人想离婚就能离婚,官府要给你一块地,你不想种地,那就让你去工厂,周围都是女人,你自挣自吃,怎么也饿不死……”
村民们麻木的脸上有了点神采,她们听着李嘉音的话,谁也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到了回家歇息的时候,村民们都舍不得走,她们想听李嘉音再说一会儿,再多说一会儿。
李嘉音的嗓子都快哑了,但仍旧殷殷嘱咐:“别想太多,阮地女人有的,你们将来也会有,那不是虚无缥缈的幻境,是真实的,就在眼前的未来。”
等人全走了,李嘉音才去喝水润喉。
她环顾四周,女吏们开始收拾院子里的火堆和马扎。
李嘉音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看到了那二十几个墓碑,即便不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队人到这里这么久,却根本没有深入村民,村民并非铁板一块,不同处境的人追求也不同,女村民和男村民需要的精神抚慰更不同。
她在来的路上见到了回程的孙月茹,孙月茹不肯告诉她为什么自请回阮地。
但李嘉音在见到管四娘的那一刻就明白了。
不过她并不着急,这个团队每个人都有问题,只是问题或大或小。
“李主任?”和李嘉音同屋的女吏在门口叫她,“该洗漱了。”
李嘉音扬起笑脸:“就来!”
第441章 犁庭扫穴(三)
似乎只是几个日夜的功夫,李嘉音就得到了所有人的接纳——人们很难讨厌这样一个人,她智慧、温柔、正直又善良,她会给孩子们讲故事,给女人们勾画一个美好的未来,让男人们相信在这片土地的远方,哪怕只有一身力气,靠劳力也能活得很好。
人们会自动的向她靠拢,相信她的承诺和她口中的未来。
管四娘想不明白——她做了很多才得到女吏们的信任,即便这信任里掺杂着恐惧,但起码,她用自己的努力证明了她的能力。
而李嘉音几乎什么都没做,她没有给村民们发放什么东西,也没有给女吏们展示她的手腕心机。
为什么?
管四娘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在她受到的教育中,无论男女老少,主人还是仆人,他们都不需要善人,他们需要强大的人,能给他们指引前路的人。
在很久以前,那个人是她的祖父,一个聪明强大,又没有心肝的人。
祖父不爱她,也不爱自己的孩子,更别说妻子,他管理着这个大家族,家族里人人都怕他,因为怕他,所以逼着自己去爱他,不敢离开和忤逆他。
人都有私心,世上的所有人都自私,所以人们永远不可能团结。
那么必须有一股力量,或许极强,或许极恶,才能把这些首鼠两端的人控制住,让这些随时可能逃离的人将双腿扎根在这片土地上。
这就是她从祖父身上学到的东西——人们会敬爱善者,但绝不会因此听从这个人的话,他们会背叛一个善良的领袖,却不会背叛一个恶毒强大的独裁者。
所以当她发现,自己的工作可能遭到阻碍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学习了自己祖父。
而她在这件事上确实有天赋,她甚至逐渐开始理解了他!
世人善变、自私、多情又冷漠,温柔又残酷,他们不需要怜悯和同情,他们需要的是被带领,被压制,当这股巨大的力量来临后,他们才能被剔除自私冷漠残酷这些维护秩序不需要的东西。
她甚至理解了世上为什么有皇帝!
以前她必须在阮地读书的时候就不明白,相权一直在想尽办法压制皇权,各路诸侯总是对皇权不断挑战,那些说自己奉承天命的皇帝,多少都死在凡人的刀剑之下,可为什么世人还需要皇帝?
为什么那些口口声声说着“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儒生们,还要不断扶持和效忠,甚至添砖加瓦的神话着皇帝?
因为皇帝正是那股压制着所有人的力量!人们需要这样一个人,儒生们哪怕压制了皇帝,也要不断告诉百姓,皇帝是真龙天子,反抗皇帝就是反抗上天,这样才能让人们知道恐惧,知道克制,知道维护秩序。
管四娘觉得李嘉音和孙月茹有相同的地方,甚至有类似的天真。
只是李嘉音更成熟,更善于观察和思考,但——那又如何呢?人的本性如何更改?
“她就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李嘉音坐在窗边,目光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管四娘,她虽然看不清,但也知道对方正在看着她,那目光是没有恶意的,只有探究和好奇。
不过几天时间就彻底信服李嘉音的女吏“啊”了一声。
李嘉音:“我觉得这世上的人,大多不会思考太多,思考会带来痛苦,如果没办法想出解决的办法,痛苦就会让人自毁。”
“我见过这样的人。”李嘉音回忆着过去,“这样的人都聪明,行动力强,但也都很固执,相信自己掌握着世间真理,而在我这个阶层中,这样的人出的最多。”
“他们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地位。”李嘉音比划了一下,“既没有见过真正的权力,也没有彻底感受过失权的感觉,他们窥见了冰山一角,就以为自己看见了全部,就像他们所处的位置一样。”
“所以,他们也更容易步入极端。”李嘉音自嘲道,“我也曾经步入过极端。”
她想帮助被殴打的妇人,但在妇人的丈夫被抓后,妇人自杀了。
她也想帮助被虐待的女童,但她在把女童的父母送进矿场后,女童愤恨的朝她扔石头,绝望的流泪。
她曾经极端的追逐她的道,极端的追求善良公义。
但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不是她打着“我为你好”的旗号,就能得到人们的信任和认同。
她没有询问过妇人的想法,没有尊重女童的感受,她只是按照她自己的善恶观去决定这些人的去留。
后来她才知道,妇人的丈夫其实已经半疯了,在逃荒路上,她的丈夫丢了一条胳膊,被打断了三根肋骨,被强迫着喝尿,被割下了生殖器,而他受虐的时候,妻子就藏在水缸里,亲眼见证了这一切,直到最后,丈夫都没有说出她的下落。
而妇人也已经想出了办法,夫妻俩商量着在丈夫最容易发疯的时候,把他绑在椅子上。
可那时候,她看到妇人身上和脸上的伤,就笃定她的丈夫是个以殴打妻子为乐的人。
她不听妇人的解释——恶人应该受到惩罚,不是吗?
她以为妇人被打怕了,被打傻了,为施暴者求情,多少受虐者都会这么做。
自以为是。
李嘉音在无数个午夜梦回后,在无数次痛彻心扉的哭泣后,意识到了她的错误。
妇人死了,而她没有受到处罚,因为她确实没有做错。
她可以不顾妇人的恳求把她的丈夫抓去矿场,也可以看在丈夫是半疯的情况下,将丈夫送进医院。
哪一个都没有错。
或许在许多人看来她没有错,丈夫无论曾经遭受了多少折磨,都不是他殴打妻子的理由,她这么做,是解救了一个被伤害的可怜女人,只要这些人觉得,这个可怜的妻子没有自我意识就行。
因为她没有自我意识,所以一切都可以由别人来代为决定,即便最后承担结果的,是这个女人自己。
他们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以为自己洞察了人性,于是他们总是对的,老百姓总是愚蠢的,老百姓不能分辨好坏善恶,于是需要他们来审判。
女吏听得半懂不懂,她有些好奇:“谁?管四娘吗?像你认识的人?哪一个?我认识吗?”
李嘉音抬起手,指尖对着自己的脸,她笑道:“我。”
第442章 犁庭扫穴(四)
阿大回到了自己家,茅草屋一如既往,父母留下的箱笼还在,那几块落在地上的破布被他小心抖落灰尘,重新叠好,放回了原本的位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村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这个冬天其实不是太难过,虽然照旧吃不饱,但没有饿死人,也没有冻死人。
阿大也因为养伤的经历,越发的希望和汉官们打交道,他偶尔会上山砍柴,砍来的柴一半送去汉官那里,一半留着自己用。
他的钱也换成了粮食,和用于保暖的毛衣和棉衣,这才是他敢上山砍柴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