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等笃定这些小兵不会造反?
李晖扪心自问,他做不到,士兵都是壮年男丁,虽然上位者们把他们当人畜,但他们毕竟不是真的畜生,一旦他们读书认字,窥见了一点世间真理,他们还会甘愿为刀吗?他们的野心不会被激发吗?
天下大乱的时候,文人们都得退居二线,真正搅弄风云的都是武人!
这世间,暴力才是最大的真理。
难道……汉人的天命,这次落到了一个小女子身上了吗?
一个野地出身,没有父母亲人的小女子,她没有显赫的家室,没有出众的美貌,听说她发家时身边甚至只有一群女人,李晖曾经幻想过,如果是他有这种出身,他能做到她如今的成就吗?
最后李晖只能认为,这个女人要么是天命所归,要么是天下第一阴险狠毒之人。
而现在,他得亲身试一试了。
但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可只要能拖住,拖到援军前来,拖到西夏举国抗敌,他就赢了。
只要阮地的大军没有踏上西夏国土,哪怕他们把边军杀光,连带他也杀了,那也是输。
李晖叹了口气,上苍还是钟爱汉人的,在宋庭式微后,把她送了下来。
但他不是汉人,他需得为祖先耗尽心血打下的国土流尽最后一滴血。
为何上苍要让她降生呢?
难道这天下,又要回到汉人独大的时候了吗?
亲兵看着李晖的脸色,他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不安地说:“守御,咱们的城墙多年未经修缮了……”
他们没钱啊!朝廷不给钱,他们能从商队获得的又都是物,而且他们都自己享受了,士兵又不是服劳役的农人,他们还不能尽情指使士兵去当牛马。
“没事。”李晖冲亲兵笑了笑。
远处的阮响骑在马上,遥望着远处的关口,她也手持望远镜,虽然看不清城墙上的人,但也能看到行动匆匆的兵丁,只是关口没有辅兵挖掘沟壕,可见斥候并没能立刻将消息传回去。
“阮姐,人准备好了。”年轻的将军策马上前,骑在了阮响身旁。
将军有些兴奋,她被升到这个位子,还没有经历过一场大战,得到一场大胜!
陈五妹在阮地养伤,乔荷花在驻守阮辽边关,防备辽人,这个机会才落到了她的头上。
阮响放下望远镜,她的表情严肃,脸上不见轻松,她对这个年轻的将军说:“别太看轻他们,炸药当量都计算好了吗?”
“都计算好了,核对过十多次,必不会出错。”将军忍住激动,“这样的城墙挡不住咱们。”
大炮能把城墙轰出大洞,但炸药才能摧毁它。
“十里后扎营。”阮响,“墙破后,我为先锋。”
将军瞪大双眼:“阮姐!”
阮响:“只有我亲自去,他们才会放弃无谓的抵抗。”
这是残酷战争中,她唯一能给予的慈悲。
第450章 犁庭扫穴(十二)
夕阳如血,李晖看着浑身浴血,跪在他脚下的人。
这是李仁的亲兵,李仁的奶兄弟,而此时这个血人正在流泪,那眼泪混着鲜血,仿佛流出了血泪。
“千户……千户战死了……”亲兵的背上还在流血,他没有抬头去看李晖,“守御,千户力竭而亡!”
李晖很想安慰几句,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但他实在没有这样的力气了。
“可烧毁了阮军的粮车?”
亲兵低着头,他的肩膀在发抖。
李晖:“说话!”
亲兵张开嘴,他露出非哭非笑的表情:“守御,他们有妖法,千户未能近身。”
李晖不明所以:“什么意思?难道他们的神射手能射杀两千人?!”
亲兵趴下去:“形似木棍,却能发出铜弹,杀人于无形……”
“残兵呢?”李晖怒吼道,“两千人都死绝了吗?!”
亲兵呜咽道:“只有我……我逃了出来。”
“只有我!”亲兵突然跪坐起来,他绝望的吼道,“弟兄们为了叫我回来报信……”
他不敢骑马,同袍们保护着他逃回去,他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倒下去,他们甚至来不及说出一句遗言!而那些射杀他们的人,甚至不必下马。
他们也想过拼死一搏,扛着盾牌上前,砍断马腿,用刀来决胜负。
可他们没有这样的机会!盾牌太少了,没有盾牌,还不等靠近刀能砍断马腿的距离,人就已经倒下了。
一个又一个,他甚至不敢数,他也不敢去看他们的脸。
怎么会打成这样!怎么会打成这样!
亲兵拔出腰间的短刀。
“守御小心!!”
“守御——”
亲兵惨然一笑,他举起短刀,刺向了自己的腹部。
他蜷缩起来,双手用力,又将短刀拔了出来,鲜血喷涌而出,这下,他必死无疑了。
“我不能偷生……”他死死盯着李晖的眼睛,“我不能偷生。”
他停止了颤抖,闭上了眼睛。
其他人移开了视线。
李晖沉默半晌:“是个英雄,把他好好埋葬。”
“不管是什么妖法,总有破解的办法。”李晖看向他的下属,“他们没有白死,既然盾牌能挡住那铜弹,这就不是绝境!盾牌都能挡,难道城墙挡不住?”
李晖额头青筋暴起:“决不能让他们越过此地!”
“我就在这儿等着她!”
李晖挥退了下属,他脱力般的坐到了椅子上,唯一留在大帐内的人站起来,似模似样的行礼:“守御可否听小人一言?”
李晖看向他:“张先生,但说无妨。”
张先生是个留着山羊胡的男人,他穿着朴素,有一股仙风道骨的气质,他是个汉人,在宋地无论如何都考不上官,于是投向了西夏,可惜他的学问实在拿不出手,因缘巧合,李晖收留了他,让他成了自己幕僚团中的一员。
“这个阮女,听闻一向是用菩萨的名义迷惑百姓,自诩为天人下凡。”张先生的三角眼里闪着精光,“她以道义取信于民,既如此,何不让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晖:“张先生有什么主意,尽可道来,就不要绕弯子了。”
他最烦汉人话里有话,什么都不直说,都让人猜。
张先生:“咱们的兵里,也有汉人,为数还不少,何不让他们扮做百姓,叫他们出城迎敌?”
李晖呼吸一窒,他看着这个看起来悲天悯人的中年人,不可置信道:“你要让他们出去送死?!”
“不!”张先生站起来,“守御可知,阮女这样的人最怕什么?她是女人,她的立身之本就是道义!她不杀降,不杀俘,她在阮地宣扬的是天下一统,宣扬的是重铸河山,战场上胜过她不容易,可只要攻其根本,就能令她军心大溃!”
“汉人百姓,她杀是不杀?”张先生,“那些汉女军妓,她杀不杀?!”
“这些她最保护的,也最维护她的可怜人,她敢不敢杀?”
“守御,听小人一言,对付自诩为圣人的人,攻人为下,攻心为上,哪怕不成,死的也只是汉人和军妓,咱们高居台上,撑过五日轻而易举。”
李晖看着这个人,他轻声说:“你也是汉人。”
张先生却义正言辞:“我已改换衣冠,受王上守御赏识,我非汉人。”
“张先生。”李晖微微摇头,他赞叹道,“你叫我叹为观止。”
张先生却说:“守御看不起我,但我字字肺腑,无愧天地。”
“就……”李晖重新站起来,他的神色冷漠起来,“按你说的办。”
他要回到城墙,他不想看到汉人士兵和军妓们被抓出来的场景,即便是他下的令。
他等到入夜,等到阮军在距离城墙不到二十里的地方扎营。
他们燃起了火把,搭起了帐篷,支起了锅,站在李晖的高度,他能看到那军营里来回穿梭的人,但更多人却都集合在一处,或是休息,或是砍柴,又或是训练,仿佛他们不是出来打仗的,而是出来郊游。
李晖心神不宁,他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攻过来,又会用什么方法攻过来。
士兵们抬着木箱,动作堪称轻柔的把箱子抬到帐篷后方,在后面等待的技术兵种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们又将木箱再次抬到远离军营的山谷里,开始了炸药的调配。
这些炸药粉末被分别装在不同的箱子里,需要用的时候再按比例混合。
虽然新的配方已经让炸药不会因为大的碰撞就炸开,但为了安全,阮响规定了调配和使用炸药都必须由技术兵种动手,其他人都不能接近,包括她自己。
军营里的战马数量还是不够,阮响即便想尽办法,也只能组建一支五千人的骑兵团,她这次还只带了两千人出来,优秀的骑兵和健硕的战马一样珍贵,能在马匹上稳住身形,还能瞄准目标开枪的骑兵,每一个都被阮响投入了大量的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