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宋国的汉人,可以,毕竟以前也是一家人,分家还可以合家嘛。
接受西夏人回鹘人?也可以,但这些人必须老老实实臣服在自己之下。
而西夏人呢?西夏人其实也不觉得自己是西夏人,他们最多觉得自己是党项人,党项人有自己的王,这当然更好,毕竟同族不会像汉人皇帝那样拼命打压和压榨他们,他们可以在自己的国家里读书识字,被提拔为官员,这是汉人皇帝给不了的。
可不能读书识字,没办法当官的人,他们恐怕对自己是党项人这件事都没有什么概念。
对他们而言,在哪里种地都可以,在哪里放牧也都可以,只要能吃饱肚子,能受到律法和秩序的保护,那么他们就听从谁的指令。
阮响派了无数吏目到西夏,这些吏目有些成绩斐然,在她们控制的山村中,不少村民都宁肯要她们来统治,没有税收,没有压榨,甚至还有廉价的盐和糖,他们的生活变得轻松了。
轻松之后,自然就不想再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
阮响其实是有些愧疚的,只是这种愧疚一闪而过,并不长久,她加速了混乱的来临,如果没有她,西夏人或许还可以等待很长时间再经历这种混乱,但混乱不会消失。
阮响有时候觉得,这里的人其实大多都很单纯,女吏们不少都深信,她是为了让世上所有都过上幸福的日子,才决定起兵。
但阮响自己却很清楚,无论有多少大道理,她起兵的真正原因都只是“侧卧之榻岂容他人安睡”,如果她龟缩一隅,等到阮地军民都被和平生活磨平棱角,到时候,休养生息后的临近国家,看到阮地这个大粮仓,他们会怎么做?
技术是会外流的,粮种也是会外流的。
而技术的更迭却很慢,她如果不趁着己方还保持巨大优势的时候,去消灭威胁,那么到时候面临威胁的就是她了。
这大概就是“我不想死,所以请你去死吧”。
“如果你不想体面,那我来帮你体面。”
政治是很残酷的东西,它的理由没有那么光辉璀璨,道义很美,但政治不美。
宋国就是例子,它和平太久了,日子太好了,好到他们忘记了周边的威胁,好到他们以为只要自己道德高尚,周围的国家就不会碰他们,宋儒们高喊着要恢复三代的德政,要无为而治,要做好人。
下场是什么呢?
强则盛,弱则亡。
这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除去所有矫饰,天下的道理就是这么简单,消除所有威胁,倘若不能消除,就要压制这些威胁,赢家才能通吃,既获得好处,又邀得美名,输家会被扣上一大堆屎盆子。
阮响以前看历史,也思考过,明明是清朝被入侵,被掠夺,八国联军才是行不义之战的恶徒,但人们并不同情清朝,他们固然厌恶八国联军,但对清朝的厌恶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晚清弱小——它无法完成百姓对一个政权最基础的要求,当它无法完成的时候,它的存在本身都是罪过。
道德礼仪,都是强盛国家才能追求的东西。
强盛国家的国民甚至会要求,世上所有人都应该以我们的道德为道德,以我们的礼仪为礼仪,否则就是蛮夷,是野人。
这何尝不是一种霸道?只是身处其中的人察觉不到罢了。
阮响并不追逐正义,当她成为周围最大的一个拳头时,她自然就是正义了。
到时候,和平会到来,正义的大旗会竖起,当人们安居乐业的时候,幸福就降临了,道德会再次占领高地。
她骑在马背上,目光落在道路两旁的山林中。
她会尽量把战争的破坏限制到最小,但她不会停下。
这是她的选择,所以她永远不会迟疑,不会退却,直到她走不动的那一天到来。
第459章 天下大势(二)
“什么?!”耶律春阳站起来,他怒不可遏地吼道,“怎么如今才报给我?那阮女带兵入夏多久了?!那些在阮地的间人,竟然不能提早收到风声?”
“出兵之前就应该报上来!”
“宰相!”属下跪在地上,他膝行一段,焦急道,“早在他们决意出兵之前,间人的消息就传不回来了!”
耶律春阳一时间头昏脑涨,竟然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他扶住额头,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这才死死盯着属下:“大军西进,辽阮边关如何?”
属下:“……阮地在边关陈兵十五万。”
“十五万……”耶律春阳,“十五万……”
十五万,这个数目并不多,如今大辽的军奴都有十万,但阮地有枪,有枪有炮!十五万兵丁都是青年,哪怕其中有女人,可那些女人也并不是一触即溃的软脚虾,大辽让出了兴庆,让出了夏川,他们是想要钱和珍宝,但最重要的还是枪炮!
一旦他们拿到枪炮,拿到制作枪炮的技艺,阮地不过是近在眼前的一只肥羊。
大辽能出兵三十万,加上五万辅兵……
但耶律春阳也知道,皇帝不会同意,这是拿国本去打仗,赢了自然皆大欢喜,输了……亡国就在眼前!
大辽也已经内忧外患了,倘若要打,必须是一场大胜。
“我要进宫。”耶律春阳甚至来不及换一套衣裳,他唤来随从,“去,备上马车。”
他匆忙走出家门,攀上马车入宫。
皇帝只得先放下手里的公务来见他,耶律春阳是北宰相,大辽一分为二,中央只有一个,但班底却是两套,南宰相管南边的汉人,用的唐朝那一套官职,北宰相管的是辽人,也管契丹本部的行政。
对皇帝而言,南北宰相同样重要,甚至北宰相还要再重一些。
皇帝穿着便服,他是个并不怎么威武强壮的中年人,不过到底是皇帝,身上总有股他人没人的气质,他对自己的心腹官员很随和,在耶律春阳坐下后,还叫人先给耶律春阳上一杯茶。
“陛下可知,那阮地已然出兵西进?”耶律春阳没有品茶的兴趣,他急道,“陛下,决不能让阮女将西夏纳入掌中啊!兴庆夏川到底没有她的驻军,咱们要收回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但西夏不是!那阮女这些年手段百出,笼络了多少人心?倘若她拿到西夏,下一个就是大辽!”
“朕清楚。”皇帝安抚道,“宰相也不必心急,此事朕已有腹案。”
耶律春阳松了口气,只要皇帝知道此事有多严重,那他这一趟就不会白跑。
“陛下雄才大略,我不及也,不过……还请陛下明示,可有破解之法?”耶律春阳小心询问。
皇帝成竹在胸,他笑道:“那阮女再如何,也不过一人一国罢了,她能陈兵十五万在辽阮边关,那阮宋边关呢?”
“宋人怯懦,只要朕下一道旨意,派几个使者,难道不能借道宋国?”皇帝,“更何况,阮女这样的威胁,难道只叫我大辽一国出兵?”
“既然叫宋国也得了好处,粮草他们怎能不出?”
“到时即便阮地如何兵强马壮,恐怕也做不到三面应敌,那阮女无论有何种手腕,总不能请天兵下凡。”
耶律春阳连忙起身拜服:“陛下足智!宋人也要感激陛下的恩德。”
皇帝叹道:“这个阮女,倒有几分我契丹人的品格,可惜了,倘若她是契丹人,封侯拜相朕也许得,这样的佳人,生不逢时啊。”
耶律春阳愣了愣,一时间觉得皇帝自大,倘若这女人真是契丹人,陛下您屁股就坐不稳当啦!
人们只有在面对失败的对手时,才会夸赞这个人的强大——毕竟自己打败了这样一个强者,自己岂不是更强?
“这件事,你万万不可提早泄露出去。”皇帝叮嘱道,“如今朕的朝廷,不知有多少利欲熏心之辈,收了阮女的财宝,便忘了自己的身份。”
耶律春阳也气道:“这些人都该死!”
“国朝有奸人!”耶律春阳真心实意的骂道,“这些人,都该送他们去见祖宗,叫他们的祖宗好好训斥他们!为了钱,连君父都忘了!”
皇帝只是叹了一声,牢骚谁都可以发,但那些人都动不动,他们都牵扯着皇家的根基,他可以挑出几个来斥责处罚,甚至抄家流放,但他不能把他们全部杀了,或是弃之不用,不用他们,他能用谁呢?用汉官吗?
虽然辽国一直以来都广开科举,提拔汉人,但这也是为了让南边的汉人看到希望,让他们不要造反,倘若朝堂上全是汉人,那这到底是辽国,还是另一个宋国?
他这个皇帝,还是契丹的皇帝吗?
耶律春阳拜别皇帝,他没有回家,而是召集了皇帝的心腹。
这些人世受皇室大恩,其中大半是萧氏子弟,一直以来,萧氏和耶律两分辽国,一个基于皇帝,一个基于后族,皇后只能出于萧氏。
他们都是皇室最忠诚的拥趸,他们的一切都来自于皇权。
“我跑这一趟。”萧石坚自荐道,“那宋人皇帝不敢不从,不过……宰相,宋国向来无能,就恐怕他们与阮地沆瀣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