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轻巧,我寻思他们以为能凑活过下去,以前不都这样吗?谁晓得能碰到看对眼的?人有了情,怎生藏得住?”
“所以说,还是盲婚哑嫁造的孽!”
还有聊工作的,墨娘最爱听这个。
“我家的大姑娘不肯考吏目,非要进厂,她说考吏目得远调,她不肯离我和她娘太远,进了厂能照顾家里,她是个手巧的,想进玻璃厂或者橡胶厂,哎!孩子大了,我是管不了的,她愿意留就留吧!”
“你炫耀啥呢!闺女孝顺懂事,求不来的好孩子,哪像我家那个,就嫌我和他娘管得多,虽说也不肯考吏目,但进厂要进外地的厂,我才要叹气呢,他出去了,一年到头见不着一面。”
“孩子大了,许多事要少管,这才是智慧,否则管来管去管成了仇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墨娘没想到,父母对孩子将来要干什么,竟然无法决定了!
父母无法全盘掌控子女,那家里不就闹翻天了?女儿不远走竟然算是孝顺,儿子不肯留在家里,竟然也不算不孝,那生孩子究竟图什么呢?难道生孩子,就只是为了生孩子吗?
第512章 清丰老家(六)
虽说阮地有种种墨娘不能理解的事,但最让他不安的还是战俘里有许多人已经不想回老家了。
他夜里躺在床上,能听见同帐的战俘用不同的乡音艰难交流,有时候实在听不懂对方说什么,甚至会用汉话交流。
“阮军肯定会把老家打下来的,老家精穷,我爹娘年纪大了,我还没有娶妻,回去了还不是过以前的苦日子?还不如留在这儿,攒了钱把爹娘接过来,实在接不过来,我在这边挣几年钱再回去。”
“我爹娘早就没了,以前住在叔伯家,一家都防备我,我是不想回去的,在这儿找个活干,倘若有姑娘看得上我,能成个家,那就美了。”
墨娘并不说话,其实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最后都没问出来。
原因很简单,无论阮地有多少惊天动地的变化,但它能让人吃饱饭,它有规矩,让人不必害怕自己因为是异乡人而挨打受骂,这是管教们给他们的信心。
毕竟他们是战俘,是最卑贱的人,可即便如此,管教们都是按照规矩行事,战俘里没有一个人挨过管教的打,犯了错最多就是关小黑屋,但哪怕是关小黑屋,一日三餐都是有人送的。
当然,要是犯罪就难说了,比如殴打别的战俘,甚至殴打管教,集合起来想逃出去或者冲出去,甚至弄出了人命,那就要被锁去挖矿,不挖到死就别想出来。
战俘们一边觉得管教们“懦弱”,一边又认为,连管教们都得遵守规矩,那他们就算出去了,也能安稳的找个活,好好生活下去。
“听老师说,阮军已经打下宣化了。”有人轻声说,“我老家就在宣化。”
“……这么说,咱们西夏,大半国土都归阮人了。”
“咱们也算阮人了?”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他们以前也没什么国家观念,反而是打了一场败仗,成了战俘,上了课,这才有了一些国家观念,不过这种观念并不是很牢固,也不是很清晰,他们觉得当阮人似乎有点背叛母国的意思,但……他们本身就不是很明白母国究竟是什么。
毕竟西夏也有很多汉人,那在西夏的汉人背叛了他们的母国吗?如果是背叛了,那背叛的是宋国还是阮地?这都是说不清楚的,尤其辽国还有一大批汉人,总不能说西夏的汉人背叛了辽国吧?
这么一想,他们也就没有心理负担了——毕竟党项人也各地有分布,谁要说他们叛国,那就先问问在宋国的党项人和在辽国的党项人吧!反正轮不到他们。
“墨娘,你一向是有主意的,你怎么想?”
墨娘看起来独来独往,但实际上他有自己做人的智慧,不要和大多数人背道而驰,就算行为上这么做了,嘴里也不能说,不过,他也确实有自己的想法:“之前老师说,倘若成绩好,尤其是政治成绩好,体能身高能过关,能进阮军的军营当兵。”
众人也想起了这一茬,不过他们各有想法:“我是不想当兵了!累!更何况阮军的兵,规矩更多。”
“阮军的兵退役了,要么能拿一笔钱,要么能让官府找个活干,我寻思着……这也不差,毕竟我也不晓得自己想找个什么活。”
“我成绩不好,语文都没学明白,更别说政治了,我不行我不行,我出去找个体力活就好,我看搬砖就不错,不用多好的成绩,识得字就成。”
墨娘安静的听着,他没想到,在自己没注意的地方,这些战俘也有了自己的念头,自己的选择。
他们也会顾念老家的家人,可他们想到的并不是“我得先回去问问爹娘的意思”,而是“我先在这儿找个活干,至于爹娘怎么想的,到时候再说吧!”。
而且他们一发现阮地规矩明确,就立刻不怕了,也不觉得自己会因为是党项人被欺负。
实在不行就告官嘛,找街道处——他们都敢告官了。
人竟然能变得这么快吗?
墨娘也确实想当兵,他觉得当兵是有好处的,一路走来,他发现阮兵都有不同于管教们的精神气,管教们说那是因为在阮地当兵,是很受尊重的,只要一说是兵,哪怕是乡野百姓,都会高看他们一眼,对他们热情得很。
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直觉告诉他,只要能成为阮兵,那就一定要当兵。
阮地是有很多规矩,百姓也似乎不在意族别之分,但大的地方不显,小地方一定会显现出来。
汉人会肯让儿女和党项人结亲吗?
汉人会对党项人如对汉人一般亲近吗?
哪怕身份互换,墨娘觉得党项人是不肯这么对汉人的。
你来我的地方,就要服我的管!
或许有一天党项人和汉人真的能亲如一家,但那一定要经过几代联姻,血脉混杂之后才不会有你我之分,那么他如果当了兵,受到了汉人的尊重,他的孩子就能得到更多机会!
翌日,墨娘就去找了管教,告诉了对方自己想留在阮地,在阮地当兵的想法。
管教想了想:“你的政治成绩不是很过关,但也不算差,下课后可以多找老师问一问,教材也能多看,这样吧,我找上面申请一下,看能不能给你们建一个自习教室,夜里十点再关灯,晚上的时间你们可以在教室自习。”
墨娘知道灯,他远远的看见过。
清丰是真的富庶,城里大半人家都有灯,不像他们看见的乡镇,夜里都是漆黑一片,偶尔才有一点亮光。
他不由得幻想起来,自己当了阮地的兵,置办了房子,挂上电灯,将家里人都接过来。
呀呀呀!他就是家里的大功臣了呀!
至于爹娘妻子肯不肯过来?绑也要绑过来!他们在老家又没有地!一向都是租地种的,每年的租子交完,自己吃饭都成问题。
更何况娘是汉人,同邻居交际都容易许多。
还有孩子……他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其中一儿一女是龙凤胎,原本家里准备好了让三个女儿早早出嫁,两个儿子一个留在家里种地,另一个送出去学手艺,但当爹娘的,明明有机会让孩子过好日子,偏要让孩子去过以前的苦日子吗?没有这样的道理呀!
墨娘暗自下定了决心。
他不回去了。
他要留下来,当这个阮地党项族人!
第513章 清丰老家(七)
对清丰钱阳这些地方来说,虽然知道西夏在打仗,但对他们而言日子却没什么变化——一批批的战俘被运过来,又一批批的运走,有些战俘会留下来,最多,也就是街上多了些生面孔。
清丰县人对这些新来的党项人也没什么抵触,清丰的日子好过,这是有目共睹的,作为阮响发家的县城之一,清丰县位子好,四通八达,又有水利之便,商人爱来,作坊主们也愿意在清丰县外围修作坊,官吏作风清正,百姓只要有手有脚,哪怕断了一只手或脚,肯干些辛苦活,那也能过上好日子。
就算全然不能做工了,官府也有地方养着他们,吃喝算不得有多好,但不会饿死冻死。
正因如此,清丰百姓对党项人的抵触情绪是很小的,对外地的番族也不排斥。
这都要归功于清丰县的富裕——倘若是个穷地方,百姓就该担心这些外族人来抢自己的工作了。
钱二妹回了城内,先去账房那销假,账房在她的请假条上盖了销假章,两人都是农户女出身,也都是独自在城里打拼,因此平日里很亲近。
“上回你跟我说,想另找个活干,是也不是?”账房让钱二妹坐,又稍显殷勤的给她倒了杯茶,随后去关上木门,做贼一般小心地说,“我手里攒了些钱,要不咱俩合伙?给别人干活什么时候能出头?自己当东家才算混出来了。”
钱二妹老实的坐了,她知道账房的胆子一向比常人大,账房并非是清丰县下辖的乡镇出身,而是自己离家出走,走了几日夜的山路偷跑道清丰县来,自己去找吏目登记了姓名,上完扫盲班又去上学,期间的所有支出,都是夜里去酒楼洗碗碟收拾桌椅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