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悲从中来,怎么也没想到,汉人还没欺负他,他先被同族给欺负了。
“行了。”墨娘有些不耐烦,在背后将手掌打开,“给我吧,哭什么哭?”
瘦弱战俘激动得发抖,立刻把兑换券都塞了过去,仅给自己留了一张。
这些有兑换券的战俘们,挨个被放出内营,一批放出去十个。
内营关押战俘,外营则是管教们休息活动的场所,管教们也能在小卖部花销,直接用钱就行了,只有战俘们需要兑换券。
管教们也不是没想过去解决抢夺兑换券这种事,他们增加了木牌,每人有多少兑换券都要记在木牌上,有木牌才能出来。
但收效甚微,这只能让没有兑换券的战俘出不了内营,可要是欺压者和被欺压者都有木牌,出了内营,还不是能“要”来?就算管教们看管的严,当时要不到,兑换了东西以后,回到内营直接上贡东西就行。
他们可没有条件提供一人一间的牢房,都是六七个人住一间。
管教们心力交瘁,过来之前都觉得战俘营总不能比犯人难管,实际上犯人都算乖的了,毕竟党项话他们听不懂啊!哪怕强硬的要求战俘们平日都说汉话,可人家不会说有什么办法?
有不少管教发誓这辈子宁愿待在监狱,也不肯再进战俘营了。
“行了,出去吧。”顶着大眼袋的管教看了眼墨娘的木牌,干脆的放人出去。
跟在墨娘身后的瘦弱战俘也递出自己的木牌,管教:“兑换券呢?我看看。”
管教早就知道战俘营里哪些人常被欺负了。
瘦弱战俘又快哭了。
“哎!”管教恨铁不成钢,“反抗啊!你倒是反抗啊!”
瘦弱战俘艰难地冲他笑。
他还听不太懂管教的话。
管教无力的挥了挥手。
墨娘走进了小卖部,他并不拘束,反而仔细挑选起自己要的东西了——袜子得多买几双,鞋垫也是,吃的得买能久放的,羊肉干最好,糖块买上一袋,能驱虫的香囊要一个。
这就花光了他所有的兑换券。
战俘营的小卖部东西都贵,哪怕每天都卖力干活,也买不到多少东西。
不过墨娘并不抱怨,毕竟每天就干一早上的活,还包吃包住,这些东西对他而言,其实都算白赚的,要是在老家,只是早上干活,恐怕一天两顿饭都吃不起。
瘦弱战俘那一张兑换券,只能换到一根糖棍,他换了糖棍当场一口吃光,糖进了肚子,他才满足的长舒一口气,脸上甚至有了笑模样,跟在墨娘身后,就像小鸡仔跟着母鸡。
进内营的时候,管教看两人的样子,似乎有些欣慰,他对墨娘说:“是嘛,都是党项人,彼此能照顾一下最好。”
墨娘对管教并不冷漠,他笑了笑:“大人说得是。”
管教:“你们那个帐篷事最少!我看你也是个立得住的,看见不平事就管一管,实在不行我们过来处置,被欺负的不肯告状,这叫什么事!”
墨娘也跟着叹气——他一点都不想管,只想安安稳稳的回老家去,他娘老子还在那边呢。
但管教们显然一直对他寄予厚望,恐怕就是因为他不想管,倘若他表现的积极一些,管教们反而要防备他了。
“是,我以后多看着些。”墨娘很听劝地说,“都是同族,我尽量劝一劝。”
管教也知道墨娘一个人,力量是很有限的,但又担心自己给他撑腰,反而叫事情变得更麻烦,只能叹口气:“你们以前当兵,军营的规矩不好,这都是以前留下来的麻烦!”
墨娘只能点头。
但他不明白管教为什么要关心弱者被欺负,别说战俘营,军营之中更恶劣的事数不胜数。
党项人自己的将军都不管,汉人管什么呢?
难道个个都是菩萨心肠?
第511章 清丰老家(五)
阮人到底如何,墨娘在被押送到清丰之前从未想过,他是深山里的乡民,活到二十多岁,只看过那一小方天地,他对西夏本身都没什么认识,只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活着。
自幼干活,到了岁数就成婚,朝廷征兵就走,自己的主意?那是从未有过的。
除他以外,老家人人都如此,他的妻子在婚前有真心相爱的同村男儿,但婚后她似乎就把人忘了,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给一家老小做饭,背着孩子下地,就像当地所有“妻子”一样,他甚至都有些迷糊了,不知道妻子是不是曾经真的另有所爱。
墨娘以为人人都是如此,什么身份就做什么样的事,什么年纪就做什么样的事。
他是在被押送的路上发现了阮人的不同,因着他汉话好,阮兵便会让他传达他们的意思给战俘,墨娘便也因此能和阮兵说上几句话。
那阮兵也是二十出头,但还没有成婚。
“我不太想成婚,或许这个想法以后会变,不过现在我是不想的。”那阮兵脾气很好,看着彬彬有礼,不像个士兵,倒像个书生,说话也很有条理,即便对着战俘也没有盛气凌人,“我家里比较复杂,兄弟多,爹娘不是很公道,虽说子不言父母过,不过心里清楚就成。”
“娶了妻,成了家,我便也得掺和进去,我一个人受气也就罢了,倘若妻子也牵扯进来,日子久了,她心中不忿,同我离婚怎么办?这不就是两下受难吗?”
“或许等我换了驻地,离家远了,又置办了房子,才会考虑成婚的事。”
阮兵认真道:“我是不肯有那么多孩子的,也要找个不肯多生的妻子。”
墨娘觉得神异——父母俱在,这个阮兵竟然敢自己拿主意,甚至还想自己决定和什么样的女子成婚?没人责怪他?父母都不管吗?而且子不言父之过,他竟然直白的说自己父母不公。
“管,也管。”阮兵笑着说,“不过听不听就是我的事了,俗话说了嘛,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现在是成人,不是孩子了,又能自己挣钱养活自己,父母的话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总不能爹娘跑过来捶我吧?”
他也问过别的阮兵,这个阮兵忧愁的是另外的事。
“我?我已经成婚了,不过我是这几年都不会要孩子,如今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生孩子要耽误多少功夫?就是生下来丢给我男人去带,我也还要十月怀胎,还得坐月子,但我是很喜欢孩子的,等从前线退下去了就多生几个,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漂亮的退到后方去,就怕让我退役,我可不想离开军营。”
阮兵们个个念头都不同,有想晚婚的,有早就想成婚但找不到合适对象的,有这辈子都不想成婚的,有想和父母一直住一块的,也有想快点买套房子,绝不肯和父母一起住的。
墨娘自己就从未有过这样的主意,成婚前他没想过自己究竟想不想成婚,更没想过自己想找个什么样的妻子,他就自然的随波逐流,到了年纪就成了婚,父母说定了什么样的妻子就是什么样的妻子。
他倒有些羡慕自己的妻子了——起码她在被父母安排之前,遇见过喜欢的人,即便没有修成正果,好歹也见识过,体会过。
至于他爱不爱妻子,或是妻子爱不爱他,墨娘是不在意的。
爱这个字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太过奢侈,成婚就是两人搭伙过日子,生个娃,然后就和父母一样,看着娃长大,再看着娃成家,所有人从生到死,都不会有自己的选择。
等他进了战俘营,又不一样了,战俘营的管教们都是当地人,他们偶尔闲聊,墨娘也能听清。
他们聊得就更多了,孩子送去哪里读书,自己怎么升职,妻子现在在哪里上工。
还有聊离婚的——这竟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时候年纪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后倒是也过过几年安生日子,不过这两年孩子大了,我和她商量了一番,觉得还是离婚得好,本来嘛,我和她就不是一路人,我一向是最爱规矩的,倘若一件事离了我心里的规矩,我就不得劲,她是个爱闯荡的,嫌我总爱对她指手画脚。”
“也是,不是一路人,纵到了老,那也是吵不完的架,又没有年幼的孩子分散你们的心神,可就真是活到老吵到老了,那你们家财怎么分?”
“这个好分,家里就一套房,给她,毕竟几个孩子都是她带大的,我这里有分到的宿舍,我也在狱里干了五年了,买下来也便宜,家里的存款倒是不多,大孩子跟我,小的跟她,小的更花钱些,存款她七我三。”
“你们这离婚倒是干净体面,不像我那条街上离婚的那家,闹得不像话,我看那家的老娘眼睛都快哭瞎了,孩子才三岁,爹娘都不想要他,真是可怜。”
“夫妻俩在外头都有了姘头,都怕带着孩子,那边不喜欢,哎!说来说去,还是盲婚哑嫁造的孽!”
“也不能这么说,倘若夫妻俩都是懂道理的人,找姘头之前就把婚离了,不就没这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