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林想了想:“我新结交了一个朋友,他爹就是赶车的,咱们出一笔钱,叫他给咱们送过去,等卸了货物他自己赶车回来,就是贵一些,但总比买驴车便宜不少!”
“还是风林有本事!进了厂就是不一样,都认识这样的大人物了!”
“那要多少钱?他肯接吗?我们不用坐车,车就载货,我们跟着车走。”
“太贵就算了吧!只买些盐糖回去,最多再带点棉花布料,这也不差了。”
“自家有驴车……风林如今认识的都是了不得的人物!我看啊,咱们村的村长,以后定是风林!”
风林沉默了几息,他轻声说:“回去劝劝他们,要不……就搬下山吧……当年活不下去了才搬上去,如今在山顶也快活不下去了,自然也要搬下来。”
可他没有信心能劝服长辈们。
他甚至连劝服同辈的自信都没有。
实在不行,他只能带着自己的家人搬下山。
山虎他们听见了,却只当没听见——他们只当自己是下山学手艺,但家还在山顶,家应当永远在那。
第537章 山下生活(四)
“不是才易主不久么?”安四哥走在牛车旁,手里提着一个纸袋——商人们太会做生意,如今西夏各地的摊贩也流行起了这种纸袋,以前倘若没有自带篮子布袋,那就只能自己手捧,如今要买什么,只多掏两毛钱就能买得一个纸袋,还很结实,轻易不会坏,安四哥没能忍住,还是花了笔钱。
与他同行的矮个男人也叹道:“这都看不出是蕃人的地盘了!不比川内差多少!”
这也就是一句客气话,川内别的地方不提,成都府历来是繁华的。
但本地人都很受用,大多通过了扫盲班,官话也学了一些,因此肯给这两个四川汉子好脸色,经过时还要说一句:“我们这儿,历来比外头也是不差的!”
至于蕃人——那就当没听见吧!真计较起来,怕不是要当街斗殴,要是被锁去坐牢,多少天都没法干活,回了家,恐怕一家人的唾沫星子都朝自己来了。
安四哥也拉了同伴一下,小声说:“什么蕃人?!你是想挨打了?在别人的地盘也敢说这种话!”
同伴白了脸,有些后怕地回道:“这……就是说惯了,也没恶意。”
安四哥:“小心些!”
“行了!不必畏首畏尾,这条道我们是走熟了的。”中年女子叉着腰,她是这一行的领队,也是同伴那干姐姐的心腹,作坊的二把手,虽说不是织女绣娘,但凭着一身武艺,在老家时就没人小看,出门在外,凭着和商人们打交道的经验,也是很受尊重。
“还是姐姐有见识!不像我们,乡巴佬罢了!”同伴立刻吹捧道。
中年女子哼了一声,很看不上他巴结的嘴脸,不过对安四哥倒有几分好脸色:“你头回来,仔细瞧好了,我也就带你们走着一回,下回你们就得自己来。”
安四哥忙问:“不知月姐下回不来,是去何处?”
月姐:“我自然要去青州,那边才是挣大钱的地方,你可知咱们蜀绣在哪里最受追捧?”
“临安?江南?”
月姐摇头:“辽国东瀛高丽,能为一匹蜀绣一掷千金!便是东瀛高丽那般穷,也不缺豪富,咱们的蜀锦不像阮地的布料,织出一匹得一个织机不停地干上几个月,倘若薄利多销,别说挣钱,光是吃喝都管不了,价必须得高!阮地商人常年在外,衣裳磨损得多,便是买,也不过是给家中的女儿备上两匹,做两件衣裳,成婚的时候穿,阮地百姓——也是刚吃饱饭不久,指望不上。”
安四哥奇道:“那党项百姓,不比阮地百姓更穷?咱们运过来指着谁买?”
月姐笑道:“好!脑子活!怪不得二娘派你来,如今官吏们还抽不开手,料理不了西夏原本的豪富乡绅,他们自然要想法子把手里的脏钱弄干净,古玩是不敢买的,将来也卖不出去,土地只有往外卖的,也没有再买的,算来算去,咱们蜀锦,倒是头一类的好东西!将来他们出手容易,便是送人也体面。”
“那……有用?”安四哥觉得,官吏要整治你,难道只看你手里没现银就罢了?
“救命稻草未必有用。”月姐指点道,“不过倘若是你,溺水时看见稻草,能忍住不去抓吗?”
“他们自己想不到,难道商人还不能指点么?”
安四哥若有所思的点头。
他出来这一趟,确实增长了见识,一时庆幸起了自己的选择。
挑河沙的活太重,他怕自己死在河堤上,便咬牙辞了工,也不敢弄丢了给他介绍活的同伴,便日夜跟着对方,就是对方撒尿,他都得盯着,幸好这人确实没有说胡话,转头就带着他去拜见了干姐姐。
那干姐姐原是大户人家的媳妇,不过是三房的,分家出来以后,丈夫分得了家中的几间铺子,夫妻俩勉强经营着,吃喝是不愁,但送孩子读书考科举不能够,考科举实在不是一个小富之家能负担起的重担,便只叫孩子去私塾识得了字,就回家学着经营产业。
但——干姐姐的运气不大好,丈夫爱上了一个戏子,无论她如何哭求,丈夫只留下了一封书信并铺子,带着积蓄,在某一天不见了。
他和戏子私奔了。
干姐姐便只能把铺子租出去,靠租子勉强应付生活,家中的老仆还留着,但分家后新雇的仆人只能赶走,她们孤儿寡母,倘若有新仆起了坏心,那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也多亏了阮地的商人入川,也带了别样的风气进来,本来成都府的平民女子不少就气焰嚣张,有这些愿意和女人打交道的商人助阵,这股嚣张之气便渐渐往上层熏染,干姐姐舍不得遣散老仆,又担心租铺子的商户强占铺子,便一咬牙,收回了这几间铺子,赔偿了租户一些钱,舍了脸皮去走亲访友,重新开起了布庄。
好在这一回,她的运气变好了,先是有阮商愿意采购蜀锦蜀绣,且是大量采购,让她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又因为机缘巧合结识了月姐,靠着月姐收拢了不少散落民间的绣娘,而那长久合作的阮商,因她供货及时又质量好,想同她长期合作,便给她引荐了自己的友商。
干姐姐大概是觉得——或许以前的日子不好过,是因为前夫克她,如今前夫已经不在了,生死不知,还为私奔的前夫立了衣冠冢,让她在外的名声更好了,本地的商人也开始和她谈生意。
于是,她不再只是做二道贩子,收购蜀锦和蜀绣,而是自开作坊,又请来值得信的,有家小要养活的男人充当护卫,原本月娘只是跟着商人走商,充当干姐姐的眼线,如今也被提拔成了领队。
安四哥叹为观止,认为福以祸所依,倘若东家的前夫不私奔,她未必有这样的成就。
可见是一件事是好是坏,当时并不能盖棺定论,只希望那私奔的前夫不要某日再跑回来,谋夺了这一份产业。
倘若当年这前夫未曾带走积蓄,哪怕只是给妻儿留上一半,那也还有个退路,有份情,毕竟孤儿寡母几个能守住铺子?不是东家立刻租给世交,禁闭家门,未必能平安活到现在。
全带走了,那便是一丝香火情也不留,他自己的后路也被自己断了。
第538章 山下生活(五)
在安四哥这一行人看来,如今的西凉府,自然还是不太上的了台面的,毕竟曾经烧毁了小半民居,即便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但仍旧还在重建,整个西凉府百废待兴,但好在商户往来颇多,百姓几乎个个有活干,倒在萧条之中显出兴旺的隐象来。
但出乎意料的是,西凉府的客栈酒楼比成都府的都多,或许是因为商户多的缘故,这些客栈不仅新修不久,一应配置都不算差,起码不像鸡毛店,人人都睡大通铺,一人有跳蚤,人人都染上。
安四哥自然也是住过鸡毛店的,如今东家出钱,他竟然和同伴两人住进了单独的房间。
东家给钱大方,客栈便包两顿饭,早饭是不包的。
“竟然是吃三顿!”同伴先是激动,然后又摇头叹气,“到底是没过过什么好日子的人,哪有人一日吃三顿!可知败家子,多少败在吃喝上!”
“啥样的家境才供得起!”
一时又说店家心黑:“怎的不是包早晚饭?中午这一顿便能省了,早上不吃饭哪里来的力气干活?真是奸商!”
他的抱怨,安四哥向来是左耳进右耳出,或许是到了别人的地盘,心中不安,那股恶感便被激发出来,一路上不知抱怨了多少回,这几日竟然还算好的了。
这也是安四哥头一回出川,出川艰难,只能走小道,除了商人和外地官员以及游历的读书人以外,自古以来,川人是很少出川的,往往出川就意味着和亲人此生不能再见,山路陡峻,死在路上的不知凡几,要不是有老成人带路,安四哥也是不敢的。
他在老家还有妻小,老家的地养不活一家人,他不托人带钱回去,恐怕一家老小都要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