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惜命得很,要不是东家再三保证,签了文书,承诺哪怕他死在路上,该他的一份也一定带给他的家人,他才肯点这个头。
在同伴的抱怨声中,二人走出了房门,早饭的钱不能省,但两人都不肯在客栈吃。
安四哥是觉得客栈的东西贵,不如去外头的小摊上省钱,同伴则是觉得客栈老板黑心,这钱给谁挣都不能给他。
两人很快寻到一个摊子,卖的是红薯粉条,也没臊子,但量很足,调料也简单,无非是煮好了红薯粉,在面上盖一层酸菜,搅好了泡一泡,味道也不算差。
一块钱一碗,在西凉府不算贵的,但也不算便宜,因这酸菜的本钱不少,且要积一些日子才有浓郁的味道,因此能在这个摊子边坐着的,都不算是穷人。
真正的穷人,宁肯去吃没调料的馍馍,五毛钱就能买上两个,比红薯粉管饱。
“客官!你的粉。”摊主将两碗粉端过来,她衣着体面,穿着一件混纺的衣裳,头发是简短了的,粗糙的脸上泛着红晕,动作很利落,还指着桌上的小壶说,“醋是任加的,你们自便。”
因这叫客人随意加醋的大方,同伴很是高兴,倒是安四哥好奇:“醋任加?老板不怕蚀本?”
摊主笑道:“如今城外的醋厂日日都有新醋出来,便宜着呢!你要是加醋加到叫我蚀本,那恐怕非得空口喝上两壶不可!”
一旁的客人笑道:“一看就是外来的!这口音就不对,咱们西凉府,如今可不是穷地方了!外头有的,咱们也不缺!”
“是了!这醋也不是什么金贵玩意!老板倘若连这个都省,哪能把生意做大?看这摊子日日不缺客,恐怕过不了多久,老板就能租个铺子,真得出个下蛋金鸡来!”
老板被捧得眉开眼笑,止不住地摆手:“啊呀!也只是还过得,多亏了老客捧场!”
老板的丈夫也在一旁说:“要真租了铺子,开张那日老客来捧场,一块钱的粉,我们只卖八毛!”
客人们连连说:“那我可得多吃两碗。”
“这铺子能开起来,也有我们一份功劳在哩!”
梅娘回到摊前,又开始煮粉,她如今不住木屋了,虽然邻里们都肯为她家遮掩,又重办了房契,但自从出摊挣了些钱,她便总怕被人旧事重提,说她家强占了别人的产业,最初占下来,也是自家没了容身之所,邻居又一家子消失不见,但挣到了钱,西凉府的房子又不贵,不能再叫这隐忧一直悬在他们心上。
于是梅娘强撑着勇气,叫丈夫和自己一起,又抱着孩子,去街道处自陈了罪行。
好在他们不是杀人占屋,又没有损坏屋子,女吏只是对他们稍加教育,便收回了那屋子。
梅娘便请了工程队,在自家屋子的废墟上重建了房,这回没全用木头,而是修了砖房,修的很朴素,没装玻璃窗,这样便不会惹得邻居眼热。
但这也叫他们挣得钱都投了进去,梅娘便更勤快的摆摊,丈夫偶尔来摊子上帮忙,平常时候则外出去修路,或是搬砖运沙。
孩子托给了邻居照看,好在孩子已经可以断奶了,平日喂些米糊就成。
安四哥左右看看,这些吃客虽然都并非穷人,但看起来也不是曾经衣食无忧的人,大多尘土满面,衣服上打着补丁,可见西凉府比他老家强上许多,起码这些卖力气的人也肯花一块钱来吃一碗粉。
在老家,卖力气的人倘若花钱在外头吃,那是要被家中长辈追着打的。
口腹之欲也是欲,有了欲望,就有了败家的可能。
同伴搅开红薯粉,筷子一夹,豪爽得送进嘴里,酸溜溜的味道极为开胃,他三两下嚼完第一口,舒服得长舒一口气:“这粉不错!不能和米粉比,但也别有一番滋味。”
安四哥毫不客气地戳穿了他:“你吃过米粉?”
同伴嬉皮笑脸:“没吃过,但也见过嘛!米粉这样的东西,就是老爷们也不是想吃就能吃了。”
一旁的吃客听见,冲老板喊道:“等开了铺子,也不好只卖红薯粉,米粉也卖得呀!就是两块一碗,咱们省一省,偶尔也尝尝鲜!”
老板抬起头来,她笑道:“成!等路修好了,什么粉卖不得!”
“到时候买回来你们不吃,我可要逮着你们闹了啊!”
第539章 山下生活(六)
离西凉城不远的平地上堆满了货物,护卫们来回巡视,商人们带着亲随同人交际,牛马被捆在栅栏外头,女吏们跑前跑后,安四哥一走进这个集市,便立刻感到了不同——平日的集市,不过是些小摊小贩将货物卖给百姓,全是散卖。
但这里显然不同,没有百姓进出,进来的几乎全是商人,女吏们负责清点货物和收税,买卖则是商人们自己去谈,官府在其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因为两边只有样品而没有大量实物,甚至某个商人上位收了一批细绢,下午或许就已经出手了,大货不管买家卖家其实都没见着。
官府要保证大货和样品无甚差别——所以每个进来的商户,他们的大货全是女吏们清点对照过的,连样品都是女吏从大货中取出。
自然了,要官府担保,这其中又是一笔花销,不过这笔钱可不能省。
毕竟没有官府担保,全凭各自信誉,到时候出了事,连官司都打不得——两方私下谈拢,没有文书和见证,官府最多各打五十大板。
对商人而言,这笔钱还算能接受,好歹自己省了人手,避免了风险。
更何况,集市打理得确实不错,地面夯实填平,虽然不是水泥地,但起码没有飞尘,还有简易的食堂,入口处的告示板上还贴着当日集市里的货物,没货的会被划掉。
这就省了很多功夫。
虽说有些商户会做两样账,假账能少交税,但官府也不是吃素的,整个西凉府都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货物的多少只看商户租下的库房就知道,商人倘若在外地囤货,只拉少量到西凉城来,虽说可以骗过一时,但之后再来,女吏再查账,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账本是很难轻易作假的,一样对不上,之后样样对不上,其中原材料的钱、人工的钱、看起来可以随意更改,实际上只要官府愿意查,一毛钱都能对上。
哪怕是去阮地之外的地方收购原材料,叫当地人加工,拉回阮地过一次关卡,这就要收一回税了,这种就不看账,只看这些货物在市场上的价值,预估价值和税单一起交给商人,商人用这些数据做账,之后才能畅通无阻的买卖货物,更做不了假账。
自然了,阮地之外的原材料产地和当地人大约是会吃亏的,商人如果不是为了节省成本,也不会离开阮地。
但——有没有人偷税漏税呢?那是一定有的,只是现在还在可控的范围内。
说到底,现在阮地的财政靠得就是商业,农业不往里贴补都算是争气的,商税重,于是官府就要想尽办法给商户们提供别的好处,要让他们心甘情愿把这一分钱掏出来。
要想让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
安四哥不认识字,只是盯着他们带来的样品,蜀锦在这个集市上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这里交易的大多是廉价且量大的货物,包括粗布、麻线、油纸等等,好东西有,但不多,几乎是一上告示栏就立刻有人寻过来、
“咱们的东西,说不愁卖也不愁,说愁也愁。”月姐背着背篓,她生得健壮,因爹娘都是习武之人,自幼她吃得饱肚子,同家中兄姊一起操练,力气比安四哥都要大些,“要是运气好,有与船长来往的商人,转瞬就能卖出去,倘若运气不好,都是走陆路的,那就不好卖了,咱们的东西精贵,走陆路便有许多麻烦,过关时也可能损耗。”
安四哥安静的听着,知道月姐是真心提点他,要把这条路交给他来走。
真要是接手了这条路,那他就同月姐一样,成了东家的心腹,蜀锦的利润他心里有点数,知道一旦成事,那他这辈子都能不愁吃喝了。
几人到了女吏们给他们安排的位子,用以展示样品的架子自然是他们自带的,哪怕女吏提供他们也不敢用——这样精贵的东西,即便是展示过了,折价仍然可以卖出去,但若是木架上有毛刺,刮花了衣料,那即便折价,也是骨折,实在太亏。
“你我都不能上手。”月姐看安四哥准备自己挂衣,连忙阻止道,“小禾,你来,你手嫩,不怕刮了。”
一路上安四哥没跟这个叫小禾的姑娘说过话,男女有别,哪怕是在外头,总归要为女儿家的名声着想——但他心里也没底,姑娘家出门在外,即便他自知人家清清白白,可在老家,但凡有人知道这姑娘同男人一块在外行走,难保会传出什么难听话来。
小禾倒不知道安四哥的心思,她才十二,是月姐的外甥女,她从小没吃过苦头,粗活也没干过,因此手嫩,一路上月姐也不叫她沾活。
“她将来是要当织娘的,这双手可得宝贝,别看她还小,手要养好那非得从小养起来不可,平日里羊油细细的抹,一点油星都碰不得。”月姐对这个外甥女很得意,“我带她去拜了师傅,平日也是格外用功,东家也指望她学出来了,将来带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