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州一向是产粮的地方,百姓大多靠种地维生,不像江南腹地,有盐运生丝两大产业,没有天灾的时候晋州人能吃饱肚子,一旦天公不作美,那么晋州就会立刻陷入卖儿卖女的困境中。
然而阮兵过来之后,晋州就变了,大片的良田变成了“合作社”的东西。
一个村的农户,将村里的农田都集合起来,推举几个领头人,按照阮地农先生的推荐,规划出不同的区域用以种植作物,除了年底分成外,种地的农户每个月都拿固定的工钱。
这样一来,晋州反倒轻易接受了女子分田——反正她们不分,自己也不能多拿到钱,既然如此,那多个人干活,年底多一点分成就很能接受了。
有利可图的时候,什么“以前的规矩”,那就都不存在了。
就算有了顽固的傻子,看在阮地种子的份上,也只是嘴里抱怨几句。
不过,到底晋州还不能算是阮地,官吏们不能直接管理,于是农户里的家长们便开动脑筋,想出了一个在他们看来更能占便宜的法子。
即女儿或妻子母亲分了地,只叫其中一个去下地干活,拿到工钱。
另外两个,一个料理家务,另一个出去找个活,到年底了,分红自然全归家里。
这样既不怕她们有钱了心野,也能最大程度的整合劳动力——家务总是要人做的,而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可这样一来,女儿就不好嫁出去了,毕竟她嫁出去了,分红还是她的。
家中还不能截留,毕竟被推举领头的人都悄悄在阮兵那备了案,端得是铁面无私。
女儿在家时,还能用“我养你这许多年”和“难道你敢不孝顺”来拿捏,可嫁出去了,成了“别家的人”,那还怎么拿捏呢?恐怕亲家也不会肯。
于是晋州这两年没有女子外嫁,招赘的也少。
似乎是当爹或祖父的还没想出两全之策,那就先这么搁置着,反正晚几年也不会嫁不出去。
这年头只有娶不上媳妇的懒汉,没有嫁不到丈夫的女人。
陈公子回去把这些事对月娘她们一说,青杏就忍不住骂道:“便是有生育之恩,难道就一点都不给吗?更何况乡下的姑娘,但凡能走路了,哪个不在家里干活?没有一粒米是白吃的!便是请个长工也不是这点钱!”
杨竹书忍不住反驳:“怎能拿长工作比?好歹是一家人,难道父母不是父母么?”
青杏哼道:“他待我好,我才认他是个父母!他待我不好,我管他哪个,死了才算干净!”
“你……”杨竹书气道,“你强词夺理!”
月娘赶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别为这个生气,这世上的父母,大多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坏,倘若非好即坏,反倒简单了,这许多时候,是你知道他们有自己的算盘心思,待你苛刻,可有时候想起来,又觉得他们也不坏,爹娘从外头回来,也记得给你带个糖棍头绳。”
杨竹书抿着嘴说:“姐姐说的是,爹娘将我送到杨家,我初时心里恨毒了他们,可……可转念想起来,小时候我摔跤,头撞到了石头,娘抱着我一夜不合眼,明明是宵禁,爹爹也要跑去给我找大夫。”
看杨竹书快哭了,青杏才小声说:“这样说,我爹不是人,对我倒还算一件好事了?”
这一句我爹不是人,把所有人都逗笑了。
“那……也不能这么说……”陈公子摸摸下巴,不知道怎么接话,“你是运气好,没在你爹身边长大,否则恐怕被打死了也无人为你伸冤,你那个爹,还是没了好一些。”
“哎!这世情就是如此!”月娘叹息,“有时候好父母遇不到好子女,好子女遇不到好父母,但似乎又不那么坏,没有到能铁石心肠的地步,我看啊,这三个女子当中,倒是那个出去做工的好一些。”
“是了,出去做工的,每月的钱都在她自己手里,只要她咬死了不拿出来,或者谎报,家里拿她又有什么办法?”青杏也说,“等她受不住家里,在外又有活干,能养活自己,甩手就能走,只可惜了分到的地。”
陈公子却说:“我看未必,如今是晋州不算阮地,等真算了阮地,阮地有银庄,到时候直接在银庄就把钱转过她了,她都不必回乡,去镇上就能拿到银票。”
月娘摇头:“话是这么说的,但恐怕没几人能做到。”
“也不知道阮地女子是何种样子。”月娘奇道,“我在临安见到从阮地过来做生意的女子,都是英姿飒爽,估计是不会为此忧愁的。”
青杏倒是另有看法:“能到临安去的,自然是有胆魄手腕的啰,性子软绵受欺负的,也不会做生意,恐怕还是老老实实上工,将钱都给家里呢!等要分家,或是爹娘要死的时候,一块钱都分不到,哭也没地方哭,阮地再是如何,那傻子也不会少。”
众人一想,似乎也是这个道理。
“像我家大哥,男儿郎,比我能有的法子多,那还不是将钱都给我那酒鬼爹,至今住在窝棚里,他还是个男人,自幼最多听人家让他孝顺都如此,女子听得可还不止是孝顺。”
“换我是他,我就将那老畜生绑起来,他要哭闹我就揍他,还要告诉他,他敢把我告了,闹给别人知道,我被抓了,死了,那他就等着饿死吧!”
青杏说多了,一时停不下来:“女子自幼听得都是没用的东西!我见多了这样的人,以为自己当牛做马,人家就能对她好一些,没用!人家嫌你怎么只是当牛做马,不肯把心肝掏出来?可你就是把心肝都掏出来了,那也是你该当的!”
“哼,反正我就知道一个道理,我有好处,你待我好,我就分你一些。”
“可倘若要我把好处都给你,等着你给我分,那不行!难道我会挣钱,还不晓得怎么花么?”
第595章 盛世气象(三十二)
来时月娘一行人只有几个包袱,离开晋州时则多了几个箱子,该买的不该买的,他们几乎全买了,原本从商队那换到的一千块钱,已经一毛都不剩了。
银子也只剩下六十两,金子则剩了十两。
四人万没想到,那些看起来极便宜的东西堆在一起,竟然价格这样高昂!
以至于他们走的时候,陪游还专门空了一天,来送他们上船——黎家有自己的船,他们先从晋州乘船到太原,再从太原坐火车去青州。
青杏还没坐过船,因此坐马车去码头的路上格外兴奋,几乎停不下嘴:“表小姐可是从老家走水路到的临安?船上如何?听说在水上都是晃悠着的。”
“船舱里是不见光的,我们这些女眷也不好上船板上去。”杨竹书想起坐船的经历就心有余悸,“我倒是还好,有个单独的屋子,就是晕船,在船上病了一场,丫鬟和婆子就难受许多,她们没有屋子住,只能打地铺,夜里遇到风浪就要滚动,病了也没有药,船上吃的也多是冷食……”
“倘若是寻常百姓,坐不了那样好的船,便是一堆人挤在一处,吃喝拉撒都在一块,身子都挪不动。”杨竹书在船上倒也听说过,此时复述出来,“运一批人,总要死上几个。”
“挤死啦?”青杏打了个寒颤。
杨竹书忙说:“不是不是,都是病死的,运气不好的,上船第二日人就昏沉,又吐又拉,要是附近没有码头,停不了船,不能送上岸就没了。”
三人都叹了口气,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这下她们是体验到了。
本以为坐马车赶路已经是格外难受,没料到乘船更痛苦。
“所以乘船出远门的,随身都得带着家乡的土,身子不舒服就用那土混着水吞服下去,说不定能治好。”杨竹书后悔道,“我倒是带了老家的土,可惜都放在表哥家了。”
她也不知道逃出来了要坐船,根本没想到这一茬,自然也就没提醒月娘和青杏。
包括陈公子在内,四人都没有乡土能当药。
留在晋州的人不少,商队带来的三十多人,一下就少了大半,月娘也是这才知道,原来黎大官人并非全做好事,这些到晋州的人,都是自己出钱,请黎家带他们一程,这些人也都有正经路引,一路上都合乎法规。
真正被“偷”出来,也就这十几人,其中还有一半是被携带的家人。
这就是黎大官人一年来为阮地寻摸的人才了。
而里面真正有几个人才,更加说不准。
好在商队都带着货物,到了阮地也有钱挣,带他们算是顺路,不会亏本。
等到了码头,月娘她们也没等多久就跟着商队上了船,商队还要装货,他们便先到船舱的屋子里安置,果然如杨竹书所说,屋子没有窗,也没什么陈设,只有钉死的床和桌椅,柜子也没有,行李就放在箱子里抬进来。
除黎大官人送来的人以外,也有晋州本地人登船去太原。
“趁还没开船,咱们出去透透气。”陈公子,“我看外头许多晋州人,当是常在太原晋州来往的,我去打探打探。”